這一天,一平照慣例到球場練球。空盪盪的球場上,明快的空心球、節奏感強烈的腳步聲,在四面明亮的牆面的見證下,響起了無限的讚美回音。他自在地控著球,一個人在籃框前面聚精會神地移動著,心裡卻不住地想著今天早上遇見的那個女孩。
「這女孩真奇怪…」他轉身一個擦板上籃,然後把球猛地對地上一丟,隨即又跳到另一個位置接起球,"空"地一聲,又是一記三分。
凌晨五點,他起了個大早,在天未全亮的運動場上,使力地奔跑,彷彿要把自己燒盡似地狂奔。這時的燈火還沒滅盡,濛濛的霧讓他有一種被保護的安全感;就在五個小時前,他才在寧靜湖畔,當掉愛情這門學分。
男生的哭泣在我們的文化當中一向是一個懦弱的表現,一向得要故做勇敢卻其實懦弱不已的男生,只能用消耗自己的能量來讓自己沒力氣掉淚。"那沒什麼、真的沒什麼…不過一個不愛自己的女孩…"他一路奔向黑夜與白晝的交會點,無窮無盡地跑著,卻祈禱天永遠別亮,黑夜永遠不要來,他沒法子料想天明時分的世界,更沒有能力去應付,讓他陷入孤獨自白的黑夜。
玉和他,是在網路攀談的時候認識的。緣份就是這麼奇妙,近在眼前的人,卻是對面不相識。她遠在台北,而他則一個人孤處在南島的台灣,這錯綜的網,終究有那麼一線,讓他就這樣和她不可自拔地熱絡起來。
「我會把心事告訴你,只是因為你是一個陌生人。」玉在第一回見面的時候,跟他這麼說。「你可不可以陪我,四處走走?」於是在寧靜湖上,於是在擁擠的小吃街,於是在淳樸的夕照小路上,他們開始牽起彼此的手,一起修習起愛情這門學分。
「平,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我很抱歉,請你不要生氣。」有一回,一平興沖沖地到民雄車站前去接玉。自從上回見面迄今,他跟玉已經快一個月沒見面,這對陷入熱戀的人來說,是相當殘酷卻甜蜜的煎熬。「別說了,妳好辛苦,坐這麼久的車子來,一定累了吧…來…我幫妳提行李,我們邊走邊說…」
一平樂不可支地牽著玉的手一路往前,心裡甜滋滋地,一直覺得這樣的幸福真是天上掉下來,他滔滔不絕地告訴玉他對未來的夢想,他希望的家,希望給她的幸福…。
「妳知道嗎?妳讓我覺得我有責任。這三個月的交往以來,我突然覺得妳一定就是我未來的妻子,我想,未來我們如果有一個家,一定很幸福。」一平來自南投的鄉下,父母是典型的鄉下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艱苦的日子過了慣,說什麼也要孩子多讀點書出人頭地。很久很久以前,歷史課本提到過的三七五減租與公地放領時代對鄉稼人家的衝擊,他父母其實或多或少都在一個不經世事的年紀懵懂地見證過。一平出生的時候,台灣剛好經濟在起飛,那時候一平的父母親都是壯年,為了多賺點錢養孩子,兩個人都放下了鋤頭,天天通勤到加工出口區去工廠賺錢。
「你只要好好地念書,就好了,錢的事情,爸爸會想辦法…」從小到大,他要什麼,想得到什麼,他爸爸總是寵著、溺著,這句話一平從小聽到大。但是也或許就因為這樣,過度的捧在手心讓他變得驕縱,生活的邏輯一遇上了其他人就全部不通。
「你幹嘛去打工?書都念不好了,你這樣對得起你的家人嗎?」沒有惡意的他儘管是出自於一片善意地對身邊的好友這樣提醒,卻總是被誤認為他是一個沒有擔當也不會為家人著想的孩子。
「你都這麼大了,二十多了耶,還在向家裡拿錢,你不覺得家人很辛苦嗎?」他室友總是反駁。「我書不見得念到最好,但我會盡力;我的生活或許過得不優裕,但是我覺得我該學著獨立,而不是家人的負擔…」
「那你就是說,我是家人的負擔囉?…看我不順眼是吧,我覺得你才有問題。」一平跟室友老是為了這樣的問題吵得不可開交。無法對焦的問題與解答,加上兩個互不讓步的堅持,讓他們兩個人,一碰上面總是火藥味濃厚。這樣的情形久了,讓一平覺得很孤獨。他拿起電話突然想念起遠在南投鄉間對他招手微笑的父親,總是帶著羞澀表情的母親,「媽…我很想妳,最近好嗎?」在面對室友對他的不諒解之後,他無以聊解,在找不到志同道合者的情況下,他只有把這份孤獨寄回家,讓家人的溫暖將它融化。
這樣的一平其實很孤獨,他的獨來獨往其實並不是蓄意,而是起因於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固執。終於,玉像一個天使一樣地降臨。第一次見面,她就很大膽地要求要住在一平的宿舍裡,大哭大鬧地宣洩一場之後,就蜷成一隻小貓地縮在他的床鋪上楚楚可憐地睡著了。他不敢碰她,一整個晚上,他睡在冷硬的地板上守著她,偶爾聽見她翻身的聲響,還怕是她做了惡夢,趕忙湊到她耳邊說了幾句她不見得聽得見的話,輕輕地拍著她,直到她安穩地熟睡去。
隔天早上,她有點頑皮地跑到他身旁抓起他的手就開始跑:「你知道嗎?你真是個好人…」比較起前一夜在自己眼前哭得憔悴的那個女子,眼前的這個女孩,天真得讓他想要狠狠抱緊。他被稱讚得心裡麻麻的,笑得傻傻的,薄薄的嘴唇難得的揚起,「啊…你就當我的秘密情人好了…好不好?好不好?」
他有點不知所措,但一切就這麼開始了。他被制約,激烈地想念她,長期地分隔讓他陷入渴望相見卻又甘心等待的瘋狂裡。掛下電話,濃濃的眉往上一挑,他笑了,她要來了。
「你別這樣,停一停…。」尚未意識到玉的異樣,一平興高采烈不已地抱著玉說了一堆幸福的童話。「我…其實一直跟前男友有聯絡…」一平尚未來得及聽得清楚,玉接著又說,「或者,不應該說前男友,而是現任男朋友,其實你,一直是個第三者…」一平走得輕快的腳步瞬間慌亂了,僵滯的心讓他全身上下的神經瞬間凍結,他突然不知該說什麼,很艱難地從喉頭擠出一句:「妳的意思是說?妳一直是騙我的?」
他簡直就不敢相信,這時候,他看見玉的眼神裡,只有空洞,不帶感情的嗓音,冰冷得可以。「是我不好,你人太好,但我不適合你,我喜歡你,但是沒辦法愛你,我們就此結束吧…」斷然的語氣,像把冰冷的利刃,割斷了他靈魂裡的筋脈,很深很深,當他還來不及把她的心捧起來的時候,他已然被廢掉一身的武功。
玉的離去,讓一平更加孤僻。
一直到昨天中午,一平又接到一通電話:「我好想你,瘋狂地想你,我在民雄火車站,不見不散,好嗎?」他沒來得及思考就匆匆趕了去,見了面的兩個人瘋狂地熱吻,一路激情地擁抱,從那一個分秒,一平無時不刻地只想把她摟在懷裡,滿腦子空白地只想把她抱緊,永遠也不讓她離去。
直到凌晨,她在自己的懷裡幽幽睡醒,坐在他為她特地整理過的書桌前,她梳整了長髮,轉身突然又用一種冰冷、陌生而又斷然的語氣對一平說:「謝謝你,我要回到他身邊了…我想,我只是心亂了,需要個人陪,以後,請你忘記我吧。」
他崩潰了。二度的傷害讓他的心恐怖地被撕裂,痛得可以。他慌得可以,傷到不行。鎮夜無法入眠,於是,在天未明的濛濛裡,他一頭闖進未知裡,咬著牙忍住不哭也不吼叫,想要藉著汗水的洗鍊,讓自己的人,讓所有的記憶與愛恨,都在人間蒸發。
天還是亮了,他恍然得可以,過度的明亮讓他有點虛浮感,他握著單車的把手,無意識地踩著腳踏車,完全來不及反應地,迎面撞上了一個眼神裡空得像是缺少靈魂的女孩。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他看見她在倒下前的最後一個眼神,深黑的瞳孔裡有一種透徹不了的黯淡。最後一個三分球,他終於累癱在地板上睡了去。玉的影像在他的腦子裡快速旋轉,快到讓他頭疼,終於,有人對著他按下了停止鍵,他投以感激地望向來人,卻只發現,那一雙深得讓人難以捉摸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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