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婕，可以借妳這邊歇歇嗎？我寢室總是沒有人，我又睡得不安穩…好不好？」小語幾乎是直接躺在憶婕的床上眼睛半睜半閉地請求著。「呃…好吧…」她暗自嘆了口氣，坐到書桌前，繼續這些日子以來忙碌的社團雜務以及期末報告。
這一個月以來，她的平均睡眠時間大概只有兩個小時，大多數時間不是在社團辦公室，就是在教室。超修的學分數加上社團幹部的雜七雜八事務一股腦兒地湧至，倒讓她有點疲於奔命。偏偏小語最近的狀況又每況愈下，時而感冒時而暈眩，時而寂寞…林林總總的症狀加起來，也讓小語整整兩個星期沒真正入眠。
「好吧，如果這邊好，妳就好好休息，我會告訴我室友的，我先出去了。」憶婕揉著眉心、敲了敲額頭，關上房門走了出去。
「小語姊姊…妳可怎麼了？怎麼會倒在瀟湘館前頭？」一個小廝見小語這樣氣弱虛微又衣衫單薄地臥在秋風瑟瑟裡頭，急得趕緊進房裡喚了小姐，一同將小語安置到黛玉的床上安歇。
「小語，妳沒事吧？」黛玉緊擰著手巾，微蹙著眉，在一旁擔憂地問。
「咦？怎麼我不知不覺就到這兒來了？」小語糊里糊塗地想起之前到憶婕房間討覺睡的事情，「怎地我就這麼地睡著了？」憶婕的身影在她的記憶漩渦裡稀釋，一切不明確的思絡被暈眩沖散，「不過，見著了黛玉，真好。」
「唷…看是誰來了呀」一旁的蔡明哲滿臉不屑地看著組長憶婕抱了一疊書前來，「妳倒是挺大牌嘛，忙到大家要見妳都得排行程表…」他嗤笑了聲，見憶婕面無表情坐下，還故意欺近憶婕的臉壓低聲音：「肯定是去會情郎了吧？穿得這麼可愛呀？」
對這個人，憶婕早就忍無可忍。「蔡明哲！你聽好，如果你想要一個人一組的話，我非常樂觀其成，甚至可以到教授那邊去推你一把」她壓沈了聲露齒笑了，「我想，憑你這麼多才多藝，教授也肯定大力贊成吧？嗯？」一旁其他組員早就見不慣他的不合作與乖張，這時看到那個人終於被憶婕給將了一軍，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吃吃笑了起來。
「好了，按照進度表，把你們的進度報告一下吧。」憶婕舒了口氣坐下來，終於可以開始倒數第二次的會議。在班上，她這一組的組員，除了那個姓蔡的之外，其他的都是班上的強打，能力強，見解也夠獨特。剛開始光是為了決定個案的題目設計，這幾個大頭就爭論得幾乎要吵起來。家桓、茵琪是班對，也是公認的用功情侶，大小報告只要有他們倆坐陣，那一組的成績幾乎都是名列前茅；佩華則是公認的幽靈人物，班上的必修課她要不就坐在後排打瞌睡，要不就是到處旁聽一堆奇怪的課，說來奇怪，這樣的人到了期末成績出來，卻總是亮眼得讓人咋舌。跟這麼些人在同一組，憶婕雖然在個人的才能與氣勢下備感壓力，但報告的完成度與創意度卻每每讓她慶幸上天給她這樣機會。
「蔡明哲，你別太過份了！」憶婕這回憤怒地敲著鍵盤幾乎在寢室裡就咆哮起來。又來了，跟這個人同班真是個大不幸，報告因為組裡人數關係，被迫得要收他已經夠嘔了，偏這個人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成天打電話要不就是上電子佈告欄騷擾女生。對於這些傳聞，憶婕雖然時有耳聞，但是平常因為鮮少跟班上同學八卦，反正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沒多留心。
只是，這回這個人不僅在她的組別，還知道她的一切聯絡方式…。"嗨，穿著睡衣嗎？要不要一起出來約會啊？"網路另一頭的Jt203訕訕地道著，隨即視窗上又浮出一列文字："我知道妳是勞工系的女生，也知道妳姓陳喔…嘿嘿…"憶婕看到這兒已經忍無可忍，看了他的ip跟ID確定是蔡明哲，直接播了他寢室電話：「唷~~你還真忙碌啊，忙到報告都不做，四處在BBS上當變態啊？」憶婕這時的語氣轉為冷峻，「既然你這麼忙的話，我會馬上寫信給教授說你覺得本組的人資質駑鈍，為免期末成績因而被拖垮，決定自行完成大作…」電話那頭的人嚥了口口水，喉頭硬是哽著含糊著呼嚕呼嚕像是說了些什麼。「喔…這樣啊？」電話這頭的憶婕揚了眉毛，語氣一轉嬌媚有禮地回答：「不用道謝嘛，同學一場，小意思啦…」語畢，匆匆掛了電話，不讓蔡明哲同學有任何辯駁的機會。
「啊，憶婕，妳的氣色好差，沒事吧，這幾天幾乎都沒見妳回來。」小語扶著枕頭在憶婕床上坐起，「真對不起，我實在不喜歡在那間冰冷的寢室裡頭待著。」原先柔順的長髮，被汗溼得地貼著小語的額頭，「我實在是無聊也累壞了，一口氣把醫生開給我一個禮拜的感冒藥加鎮定劑，一股腦兒吃完之後，就知道來這找妳。」她無辜地說。
憶婕聽到這兒不知道該對小語白眼還是該對她嘆氣，只能別過頭去繼續看著電腦螢幕作勢忙碌：「妳啊，不好好照顧自己是不行的。好容易爭取離家就學外宿的機會，難道妳要家人氣急敗壞來學校再把妳關回去那個冰冷的牢籠嗎？」
"冰冷的牢籠"。小語總算坐正，心裡正在咀嚼著這兩個字曾經給她的寒冷。
「德威，別再打了！孩子都這麼大了，不好看啊…」一旁早已急得跪下的母親狂拉著父親的手要他停止，「哼！就妳這樣寵壞的，好好一個孩子，腦袋也不差，放著賺錢的電機不念，給我跑去填什麼中文系？」他氣得臉色漲紅：「妳倒是說說，念那些狗屁之乎者也，將來能幹啥？上街數來寶當乞丐啊？」
那間佛堂，坐落在客廳的一角。每回回房的路程上，必經的地方。小語很容易頭痛，那沈沈的經文像咒縛一樣總是鎖住她的眉頭，每當爸爸責備她的時候，每當家人開始爭執、冷戰的時候，那經文總是幽幽的、重重的踏遍大理石客廳的每一個冰冷角落，涼透的腳掌也好，心也好，總是在一種冷得快要結凍的溫度中，淡淡地瞧著菩薩臉上那副不與人間的溫柔與慈悲。
「這麼多年來，我聽夠了！我學電腦，拿好成績，不過是為了你的期望而已…不是為了我自己…」有生以來，小語第一回尖起聲音，神經質地對著父親兇了起來。
「你知道我怎麼拿第一名，拿獎學金的嗎？我死背，我硬背，我把課本裡頭的數據當成詩一樣地背起來了，可我什麼都不懂。這樣就是你說的能賺錢？有天份？」她乾著喉嚨哽噎著：「這是我的將來，我不想有悔恨，也不想到老再說我恨你…今後，我的人生，我要自己走~~」
「妳！妳這個不知感恩的傢伙…」德威氣得一巴掌往小語臉上摑了下去，「從小到大，我給妳吃最好的，也用最好的，結果該死的寵豬舉灶，寵子不孝…好哇，我生了我就會養，妳敢給我出門，我就跟妳斷絕父女關係…」
敲得愈急促的木魚聲在兩雙怨懟的眼神中流竄著，面東的房子在黃昏時候，顯得格外陰暗駭人。木魚叩叩地響，喁喁的經聲像是發狂時不知所云的囈語。小語跟德威板著防禦對方入侵的臉，任憑心跳被這種浮動的節奏感策動凌亂。當最後一聲銅缽掉進三人的耳底，小語一把提起行李，頭也不回地出走。
她頭也不敢回，真的頭也不回。然後，就此離開，莽撞地開闖自己心中想望的人生。"就算當乞兒，也比當個瘋兒好"有一回，在大觀園裡頭，小語對著襲人這樣說。
「憶婕，這樣真的好嗎？」在小語終於離開寢室之後，室友趙怡青終於忍不住：「她真的很怪耶，每天過來，也不看妳是否很忙，拚了命地跟妳說一堆話，講一堆不切實際的夢跟怪事，這樣真的好嗎？再這樣下去，妳會把自己搞垮的啊…」
「怡青。我知道妳要說什麼。」憶婕揉揉太陽穴，疲憊已極的臉綻開了帶有深意的微笑：「這一陣子，也苦了妳了。但是，她也很苦，妳是懂得的。我沒辦法放著她這樣不管，因為，對我來說，她是另一個我。」
「她是另一個我…」她揣著重重的六法全書，拖著沈得再不行的身形往法學院出發，心底還直重覆著前夜睡前她對怡青說的最後一句話：「她是另一個我。」另一個我？她想著不禁困惑地笑了，低頭向前快步行走，一時什麼也沒注意，竟然就和一輛腳踏車迎面撞上。
「憶婕…快起床了，日頭都照屁股了，沒見過女孩子這麼會睡的，將來可嫁不出去喔…」她瞇著眼看著木門被敞開時灑進的那道強光裡的黝黑身形，慵懶地答：「喔…我這就起來了嘛…」
「卡緊啦(台語)…今天要跟妳媽去廟裡拜拜，就只剩妳一個人還沒醒…妳看妳…像什麼樣子…」
「我不想去啦…」她抗議地回答著，實在不懂自己為什麼非得要跟著去不可。「奇怪呢，我講話妳不聽了是不是？皮在癢嗎？」那種討厭的脅迫感又來了，每回只要這樣她就不得不屈服：「好啦…等一下啦」她皺著眉不得不加速從床上跳起。拖起散發著樟腦味的棉被胡亂摺了下，一把扶著古老的榻榻米床沿跳了下來。「走了啦…」她極度心不甘情不願地在家人面前把鐵門拉上，然後躍上了車「看看妳，成何體統？連睡覺都這麼難看。以後長大看還有誰敢要妳…」又來了，爸爸又開始念個不停了。
「…」憶婕跳上了車，聽著爸爸一路碎念著數落她，時而夾雜幾句穢言，在將近一百公里的路程裡，她的耳朵似乎沒法得閒。到了最討厭的廟裡，就連樑上的鑼鼓都沒放過她。「咚…咚」的聲音奪命也奪魂似地把她敲得支離破碎，卻又不得不強忍住堅強打理起精神舉起手上的香繼續前進。
終於，"咕咚"她一個踉蹌，整個人搖晃著跪跌到了個浦團上。她暈眩，而且乾嘔得整個人難受到不行。"這鐘鼓真是該死！"她虛弱地咒罵著，抬頭就看見了菩薩那張淡然觀世音的臉：「祢真的慈悲嗎？祢真的可以救世人免於苦難嗎？如果可以，那為什麼還有這麼多的人在苦難之中無法解脫？真不懂我拜祢何用？求祢何用？」在一陣急促的不適之後，憶婕閉上了眼就倒在浦團上暈了過去。
「真奇怪，竟然沒人發現我？」憶婕清楚地記得自己剛在寺廟裡咒罵著菩薩，並昏厥在蒲團上的事實。卻怎麼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肉體，感覺意識好像浮在塵煙之上…。「誰來，把我叫醒？」她這樣想著。
「天啊！妳沒事吧？同學…沒事吧？」夏秋之際的陽光還不算太螫人，仰視著卻還是足夠讓人眼睛刺痛。她頭好疼，耳朵好疼，「同學？同學？」一個穿著藍色球衣的大男生用他那雙單眼皮大眼湊近她，不住關懷地瞧著，問著：「哪裡痛？對不起…我沒看到妳，所以…」她恍惚地笑了：「你的眼睛，滿好看的欸…」急湧過來看熱鬧的人聲瞬間掩蓋了她的意識。
"34號的藍色球衣？是個愛打籃球的人啊？呵…眼睛還滿好看的，真像個戲子…"她幽幽地想著，然後，眼前被一陣黑暗襲捲了去，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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