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分配到一株失蹤的人的玫瑰。玫瑰是從隔壁伯母手上輾轉得來的。是這樣的,伯母聽說鄰村那棟刷白漆的房屋終於要拆了,買主是個建商,趁剷除前,央人把種在房屋四周的玫瑰全挖來,並將玫瑰送給左鄰右舍。房屋廢棄許久,而周圍的花草始終盎然。刷白漆的房屋在鄉村是很少見的,尤其是臨海的村莊,房子多半是以厚重樸實的顏色為優先考慮,那種貴氣雅致的白色不適合佇立在鹽分很高的海風中。小時候,我一直認為那棟附有花園的房屋是一座深藏在人間的秘密天堂。
白色房屋離我上的學校不遠,大概兩百公尺,每天都要經過。清晨出門後,我沿著廢棄的台糖鐵軌行走,右手邊依序出現甘蔗田、寺廟、一長排寒傖裸露的紅磚屋、白色房子和棄置腐鏽的籃球設備。我走走停停,行徑曲裡拐彎,有時鑽進甘蔗田,有時揀一塊石頭,有時繞進天堂房屋,在周圍繞圈,一圈繞過一圈,偷看窗戶內發生的事情,偷聽房子裡頭的談話。房屋四周種了鮮黃的香冠柏、玫瑰、山茶花。我順手抓一把香冠柏的枝葉,揉碎後,湊在鼻子前嗅聞。而玫瑰尤其紅豔,在排列稀疏的鵝卵石縫隙中破土而出,花苞像蝸牛的細小眼睛,試探頭頂上的空氣,覺得適合了,便無拘地綻開花蕾,展示著花瓣,似血的色澤像匹高貴的緞子,光滑閃亮。
然而我發現,即使在天堂,牆壁也有許多因泛潮形成的斑塊,而富麗的家具也相互締結出很深很深的陰暗地帶。其實,房屋裡滿載許許多多的負擔,都來自住在裡面的人。女主人為了不見的孩子日夜悲傷,喃喃自語,而丈夫為了妻子的瘋狂而悲傷,婆婆則為了悲傷的兒子而悲傷。房子裡的妻子、丈夫和婆婆,形成一個痛苦、責難、不斷猜疑的三角關係。因為妻子把自己的孩子弄死了,這段意外在房屋裡凝結成硬塊,敲打不開,橫斷了屋裡人的所有交流。不久後,妻子便認為這孩子就到處跟著她,跟著上下樓梯,進出後院幫忙澆水,偶爾頑皮地拽她的裙子。有時她會把孩子抱起,親親臉頰。有時她會大聲尖叫,用手拚命打孩子,要孩子不准哭鬧。最糟糕的是,這是座寂寞冷清的小村莊,容不下一點風吹草動,只要有人精神出了岔,會讓所有人不知所措。因此,她成了走在鋼索上的表演人物,任何轉身、眨眼、抬手都讓圍觀的人們驚呼不已、哀嘆不已,而觀眾的言語也形成滴滴酸液,浸入她的耳膜。
放學途中,我的左手邊同樣出現清晨裡的景色,只是順序顛倒,並多裹了一層金黃的薄紗。不知何時,屋內的女主人在傍晚便出現在玫瑰身邊,雙腿併攏端坐,準備渡過整個慢慢悠悠的下午。那些玫瑰或許看見一場悲哀的情景而顯得冷漠,悲傷的能量存積在花瓣裡,顏色特別飽漲,彷彿一掐,就能流出止不住的哀怨汁液。我只能在遠處透過籬笆觀看,無法解讀屋子內的人與玫瑰間構築的長期靜默。最後,女主人不見了,有人說她在外流蕩,忘了回家的路,也有人說是遭遺棄了。不久,白色房屋的人都離開了,留下許多玫瑰看守這棟空房。
現在,玫瑰意外地到了我手上。我留下玫瑰,放在靠窗的木架上,為過去的那段日子見證。
原載於中華副刊2008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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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