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為兩半的房間
街道上夜夜歡騰的氣氛蔓延到房間裡來，我忙著捕捉這些散逸的片段笑聲和縷縷味道。夜店的七彩燈光爆出濃麗的色彩轟炸，閃現在流連不返的夜客臉上，妖魅的顏色投映讓五官虛幻漂浮，一切一切，暗示著不醉不歸與人生苦短的享樂哲學。聲光既然翻滾，上帝也在顛頭擺手歌唱，體內不妨悄悄地豢養一窩狂歡與縱樂的毒蛇，收集窗戶外源源不絕的墮落味道做為養分，過多的劑量造成逐漸日夜顛倒的作息時間。
屬於狂歡的學期結束後，我退掉臨街的房間，準備脫離聲色的毒窟，走入下一個未知的空間裡。我事先描出未來房間的表情輪廓，要素淨無華，如一幢安置在小橋流水邊的木頭小屋，縫間滲滿靜謐的恬淡與死亡氣息，然後我便乖乖待在裡頭等待太陽上山與下山，好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論文懷胎期。
電話中指引同學的新家地點改成「淡水後山」，這個名稱後面飄著一股晨間從山上飄來的霧氣，沾濕了行路人的髮梢，而深夜喧囂的蟲鳴聲響也隱藏進淡水河，在河內存放著自然的音符。
我在這裡幾乎每晚都會收到大自然送來的驚喜。提著垃圾包出門時，在走廊上撿到一隻伏在壁角的夏蟬，帶回房間供養在塑膠盒裡。有時也發現攀在門緣上的螳螂或蚱蜢，如一個細緻的綠色易碎品在來回走動，抓在手上，也帶回房間供養在塑膠盒裡。除了在門外走廊上撿到的驚喜，在我敲打著鍵盤時，窗戶外也會飛進綠色或者是鐵褐色的金龜子，嗡嗡地廻繞在燈光下，在我的頭上瘋狂畫圈，最後翻倒在地上，舞動繁多的細腳，像不知節制的狂歡酒神。最多的是粉蛾，數量多到令人心驚膽戰，金盞窗蛾的翅膀黃澄澄一片、附有白帶條紋的烏斑蛾、薄翅粘著豹紋式樣的尺蠖蛾、雪白的木毒蛾……牠們從漆黑的山間飛奔趕來我在夜間架設的明媚燈火，一扇位於四層樓高的窗戶源源透出邀請的光線，捕蛾人總是戴上手套躡足逼近，肥胖的肚子覆在豔麗的翅膀下像個受孕婦人，胖婦人在雙手合圍的壺穴裡拍動翅膀，在掌心留下一蓬閃亮亮的鱗粉。塑膠盒住進大量的蛾房客，聲勢蓋過一切其他的小動物。
雨夜，在晾衣的陽台上，我也收集到兩隻幼小的蝸牛，螺旋外殼輕薄透明，稍稍用力便能輕易捻碎。心疑這兩隻蝸牛是如何完成這四層樓高度的爬行工程，平日看見地上蝸牛的爬行漫遊總讓人肝火上升，恨不得用車子載上一程。據說，一隻蝸牛卯起勁來疾爬，最快最快大約一小時可以走上8．5米的距離，中途不准休息喝水。如果按照速度推算，那也要5天才能走完1公里的路程哩。這樣的速度等同於我的閱讀進度，一字一句在紙頁上搜索著慢慢前進，然後眼中凝聚成厚重的文字包袱轉移到腦袋瓜裡大口喘氣，中途要時時休息喝水、聽音樂順便隨著滑鼠漫遊在網頁叢林裡。因此，對這兩隻蝸牛便有一種好感，邀請牠們進住我的動物農莊。
盒內的動物愈來愈熱鬧，為了防止爭吵，我用硬紙板隔了無數個小格子，在裡頭豢養後山在夜間悄悄送來的禮物。在每個小格子裡灑滿絞碎的青草片和斷裂的枯樹枝，有時會點上一兩滴龍眼蜂蜜，我懷著過於興奮的態度布置一切，極力想為這些動物造出一座人工森林。忽然發現有一種跟童年接軌的感覺，在五歲時的舉止竟然移植到現在我的身上，產生失而復得的激動。是了，一盒動物拼盤甦醒我的童年感覺，如同一幢附有原木窗櫺的底矮老房所喚起的鄉愁。我們習慣將記憶存放在一件具實質形象的物品裡，難怪商人總愛宣傳項鍊與鑽石在未來的日子會具有賭物思情的隱含價值，所以消費者一觸動感性神經，便大把銀子買下即將失去的缱綣溫存。
其實，除了牽動童年外，這盤動物總讓我想起卡爾維諾在《樹上的男爵》所描述的那位熱愛烹調怪異美食的姊姊巴蒂斯塔。有一次，巴蒂斯塔做了夾餡的烤麵包片，非常精緻，只有她知道餡是用老鼠肝做成的。還有用蚱蜢的腿嵌在蛋糕上拼成美麗的圖樣，把豬尾巴烤的如同蛋糕圈般，香甜可口。不然就是用菜花做成羊頭，然後插上兩片真實的羊耳朵，或者在豬頭的嘴裡放著一隻鮮紅的龍蝦，龍蝦的鉗爪正抓著豬舌頭，像是把舌頭給揪住了。巴蒂斯塔喜歡用蝸牛來表現她可怕的想像力順便展現食物美學。她把無數的蝸牛腦袋砸碎，用牙籤插進軟綿綿的甜食裡頭，每塊甜餡餅上放一個，像是一群極細小的天鵝飛到餐桌上。
各樣栩栩如生的動物菜餚不斷地出現在這個家族的餐桌上，同樣地，細小繁雜的小動物陸續進住我的人工森林裡，我與虛構的巴蒂斯塔在單調的生活上擁有相同的熱情，我傾注心力在昆蟲身上，巴蒂斯塔則投入一筆龐大的青春在烹煮結構詭異的菜色，大量地浮現烹調藝術的湧泉。我則花上無數的夜晚研究如何延續這些深夜禮物的保存期限，噴泉似地展現出早已遺失多年的生命熱情。就這樣，我一直活在房間的右半邊，因此，常忘了走進左半邊去接觸待人閱讀的論文資料，攤開的書頁積上一層無數夜晚從窗口飄進來的薄霧，沁出失卻指溫的寒意。左半邊是個由從紙堆裡所拼裝出來的神話世界，構成這個世界的神密性與神聖性造成半邊房間的寂靜與肅穆，進入這個空間前，需要大量的細心和可觀的耐心，如果以神話的虛構心態來面對所要整理的神話，還能如期完成論文進度那就真的是「神話」了。左半邊是個時常在進行毀壞的空間，歷史崩解成神話，神話母題一再繁殖出紛雜碎屑的想像情節，不可遏止的多產氣勢盛過任何一頭鄉下母豬。大禹治水事實為人類集體合作的虛構事件，三皇五帝的存在要從小時就植進去腦子裡的認知中徹底拔除，而小學老師要求我們效法的夸父已經成為冥獄中的代表人物。房間的左半邊在硬生生地拆卸舊有的思維與認知，很多歷史事情不是原初的面貌，全是加工形成的，造神運動仍不斷進行，有時在古老泛黃的書頁裡，有時則將舞台搬到色彩繁麗的電視螢幕上來，講白點，看詭譎的政治生態與怪異的歷史事蹟有時還真像是神話的複製，所以千萬不要輕信所看所聽，或許幕後的指使者只是一則神話。
所以，房間從此裂為兩半了。房間右半邊挪來作為積蓄童年熱情的用途，對著深夜收到的禮物頃注我對生命的過多的熱情；左半邊則堆滿凌亂的書籍，四處逃散的神話躲在裡頭，由於苦心的尋找，讓我成為一個處處疑心的焦慮患者。
原載於自由時報 自由副刊 2005 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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