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中漫步的鬼們
一般而言,在中國文人的心中,鬼多半溫婉柔和甚至有情有義,深具廉恥心。他們衣袂飄飄地夾雜在老舊泛黃的書頁裡,總是「忽去。不知所之」、「不交一言而去,婦人自是不復見鬼」,不然就是「遂夢此人來謝」。這些鬼沒有黏膩糾纏揮之不去的鼻涕性格,瀟灑來自在去,是非常和善的族群。在《姑妄聽之》裡住了一隻無口鬼,為什麼沒了嘴吧呢?肇因生前的「巧於應對,諛詞頌語,媚世悅人」。在另一處則住了一隻屁股朝上、腦袋朝下、五官長在肚皮的畸形鬼,因為生前「妄自尊大」,所以罰它用手行路,再也不能仰面傲人。雖然身為鬼怪,仍然住在禮教倫理的瓦甕裡繼續培養生前所積欠的恭儉讓美德,不敢放肆張狂。
而死亡一點也不可怕,文人自有一套塗了濃蜜的說詞來讓人心安,相傳「李長吉(李賀)將死,忽晝見二緋衣人,駕赤虯,持一板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者。云當召長吉。長吉下榻,叩頭言阿嬭老且病,不願去。緋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無苦也。」人病將死,架設一座綿軟的天梯來引渡恐懼,像摻滿過多糖漿的感冒液那樣可口使人樂於接受。相對而言,中國鬼祖先絕不像日、韓的電影鬼怪總愛把人折騰到身心旋轉倒吊才肯罷休。
日本電影「七夜怪談」曾把台灣島鬧的鬼氣森森,一連串奇異的七天詛咒連接在「電話」與「電視」兩端,看完詛咒影片就會接到悶不吭聲的電話,接著便會離奇死亡。女鬼從電視螢幕鑽出一幕更成為經典的恐怖畫面,幾乎嚇壞了所有觀賞人,濃濃的寒氣從家家的螢幕與話筒裡竄出。緊接著韓國、香港甚至好萊塢的鬼種也陸續朝海島上搧著駭人的陰沈,玩弄鬼魂,呈現人類幻想的精緻美學。我的腦子順應此股潮流,在大小影城裡到處鑽,集滿了各地鬼片的細碎影像,日積月久,粹取出一幕幕無懈可擊的完美畫面,時時浮印在深夜的鏡子上和孤單的背影後頭,過度的情節造假讓人的日子在現實中搖晃蕩漾,房間無端增殖的「多餘人口」造成我不敢任意迴身的窘境。
不得不佩服日本、韓國這兩大製鬼的溫床,他們抓取生活中最普遍的細節所在,將所有可能的鬼密植在裡頭。在這,電影中的場景絕對不可能是幽深華麗的莊園城堡,也不會映射出一座荒置破落的古老宅院。拍攝的地點就像是觀眾家裡的客廳臥室,一派的家常味,床上丟著數件等待洗滌的衣褲,是那種人人擁有也絕對熟悉的。所以,每次看完電影回到家裡,常會有一種走進事發地點的幻覺,一張猙獰的薄薄笑臉黏貼於任何角落,它吸進蒼白空氣而吐出如絮的耳語,當你開啟任何一扇內含神秘空間的門時,總要提防冒出讓人肝膽崩裂的「神秘嘉賓」。
至於要是真撞見了鬼怪應該要怎麼辦呢?坦白講,電影中的主角絕對是束手無策,導演喜歡讓撞鬼的人無處可逃,就在一棟二十坪大的公寓裡遭千萬個鬼分身包圍夾抄,藉此宣示人的無能和鬼的萬能,我的心也隨著影中人在戲院裡胡亂跑跳,對人的軟弱大感傷心而對鬼的殘忍大感恐懼。然而中國文人撞鬼時的反應卻不一樣,東晉嵇康撞鬼時從容不迫,甚至非常帥氣,相傳他在半夜遇見鬼怪來訪,乾脆一口吹熄燭光說:「恥與魑魅爭光」。北齊權會也有一套妙方,據說權會騎驢出門閒逛,在路上看見一個人拿著頭在街上漫遊,後頭尾隨一人,權會心生疑慮乾脆背誦《易經》上篇,二人忽散。還有一個更絕的傢伙,他竟然在鬼的臉頰上題詩又大聲朗誦,鬼怪竟也消散無蹤,這事在《酉陽雜俎》有記載,這幾人的行為是「平日不作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的最佳實例示範。
把紙頁場景拉回影片裡,在主角撞見鬼的當下,通常都尋求科學的解釋,例如先讓神經科醫生端察每根錯結的神經網路,絲絲屢屢,揪出壓迫視神經以致胡亂造景的搗蛋份子,或者和心理醫生協商,重新打造一座健全的心理樣品屋。然而,當科學宣布失敗時,接下來,是瀰漫著一股令在場所有觀眾不寒而慄的無解疑團……就這樣,人人獲得一份疑團回到家中自行消解。因此,總說服自己要相信夜半無由的鋼琴聲或影、照片中的多餘人口是「他者」對人世的眷戀和不捨,這樣擅自添加的人際情感會讓我和緩不少焦躁。魯迅描寫專職勾人魂魄的「活無常」,長眉長舌粉面朱唇,他把原屬驚佈的外觀想像巧妙地黏合燥人毛髮的考據癖好,細細比對多位「活無常」的服裝造型,為童年的記憶加上嚴肅乾硬的學術氣味,這倒也提供了減緩恐懼的方法。另外,紀昀撰寫《閱微草堂筆記》得時時壓抑住鬼怪的熱情招喚,保持學問家的冷峻派頭,他把巷委之言與古代經籍相融合,造成雅俗交錯的鬼狐解讀新法,拿《左傳》、《史記》、《周禮》和《詩經》鎮壓流浪在鄉野山谷間的妖魔鬼怪。務必把這一串大小不一的狐仙孤拐拴在儒學正統的大幹下,進而疏導醇正世俗人心,把充滿青春氣息的鄉人想像硬折騰成一片晚秋氣象的智者醒悟,老辣圓融的筆觸向浮躁不安的我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相較於對日、韓鬼魅的變態癡情,小時候的我對疆屍則有一種異樣的迷戀。
暑假一開始,我們騎著腳踏車去鎮上的錄影帶出租店把所有的道長、狐精、山姥妖、疆屍王、嬰靈、瞎眼靈媒等一應人物全租回關在屋內,不分晝夜淒厲地喧鬧,把漫長的溽氣轉陰趨寒,竄進每隻小小的耳朵與眼睛,漫進整個暑假的遊戲,我們用墨水和彩色筆在彼此的臉上畫出鬼影,壓低喉嚨發出如斷絮般破碎的聲音,原本熱得冒煙的庭院忽然妖氣橫生,讓人脊椎發涼。因為過於專注與投入,一度遭到奶奶扭著臉孔喝止我們玩這種「皮在癢」的鬼把戲。
疆屍是盛產在湘西的特有族群,一旦客死異鄉,趕屍隊長負責一路將這些具活動能力的屍體護送回家,在夜半的叢林沼澤跳躍前進,沿途飄散「生人迴避」的警戒聲響。粗黃的符紙鎮壓一具具伺機而動的屍體,每每事件的引線都壞在大風一起或者哪個不信邪的小癟三的輕蔑,當符紙一掀,疆屍眼刷地張開,總讓我們一群小孩子嚇的鬼哭神號,拚命往被窩裡鑽或者只用眼尾觀賞,因為一旦腦子置入具體完整的面像會使往後無數個夜晚嚴重傾斜變形。當時的公用廁所蓋在屋外,一定要越過下午扮鬼的地點,小小的庭院面積突然暴增百倍讓心臟不堪負荷。一旦夜半尿急,總會預想有一排疆屍在門外守候著你,我故意製造匡郎的噪音吵醒熟睡的爸媽,引出一聲叫罵才奮力地趕緊衝往廁所。
將疆屍片來回反覆看上幾輪,時間已經走進農曆七月,這是大鬼小鬼結伴出遊的好日子,一進入七月,奶奶的臉上總會閃現莊嚴與神秘,強迫我們拱手將地盤讓給這群朋友,於是這隻鬼在山頂狂歡,那隻鬼在水中歌唱,這些鬼在倒掛在樑木上竊笑,那些鬼在校園瘋癲,熱熱鬧鬧。我們活動的時間壓縮到太陽下山時,地點則驟減成自家庭院。這時,大姊會自動把心愛的紙洋娃娃撕碎浸泡在水盆裡,浮腫的臉頰手臂大腿漂在水面上,來回盤旋,似乎要溶解掉來日的詛咒,我渴望知道答案,卻又害怕觸犯到禁忌,禁錮在「七月」所設下的怪圈裡,享受獨自一人的尋找遊戲。相對於七月的放假月,日、韓鬼魅出現的時間則是不定時的,他們的故事起點可以往上回溯到十年前、二十年前的雨夜,駐足在老舊的空間點,徘徊在新穎的時間線上,用雙眼偵測哼著口哨的新進房客……
我的心中有無數的鬼在漫步,走走停停,長達十個年頭,彷彿在進行一場無止盡的默劇演出,他們各自端著ㄧ張臉在舞台上輪番上陣,劇中人沒有對白無須走位,演出場次則無限制。
原載於 台灣日報 副刊 2005 9/4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