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到黃土高原,車子跑了一整天,只偶爾看見幾株可憐的不知名的樹,說它可憐,是因為它乾巴巴的又細又瘦,孤零零的站在一大片礫石上,而那大大小小的礫石,一粒粒一層層推衍向無窮極處,不斷盤疊向上的一大片黃土地,累得車子氣喘吁吁,坐在車裡的我呼吸也越來越重,感覺好像自己也快被壓成一顆石礫了,不仔細看,還真是會忽視一棵樹的存在呢,但當你一但對它行過注目禮,心頭就會一震,感動於一棵小樹身上散發的生命力,它堅持萌動的一點什麼,特別是它孤伶伶的站在荒僻的黃土高原一隅的堅持,讓你幾乎想跪下來向它膜拜。
我把這震懾經驗與詩友分享時,一邊攤開拍回來的照片,津津樂道那背後動人的故事,我說,當時坐在車內的我完全沒有機會下車,因為時間緊湊,我只能極目遠眺,隨車趕路,似乎司機還擔心一停下車,老爺遊覽車就再也發不動,因為那厚重的黃土丘,地形越來越高,真的快把天空也壓扁壓低了,而我心裡一直在想,聽說天黑的時候,當窑洞的燈亮了,燈光會透出窗外,映照著寂寥的夜空,那時放遠望去,一孔一孔的窑洞窗花,就像成熟的蘋果懸掛著,散發出誘人的光澤,可惜我此行來去匆匆,只能見得白晝的窑洞,沒能見得它特殊的夜晚景緻。
攤開的照片呈現的是定格的場景,一片黃沙漫漫,而我的心是流動的河流,可以隨著天上的浮雲四處飄移,我趁開會之便,中間繞道走的一段黃土路線,在我的旅蹤形成難忘的一頁紀錄,那之前我沒有任何準備或閱讀相關的資訊,我只是問到一輛車,將開往黃土高原,而我想去看一看那吸引我的一個陌生的地方,跳上車,越走越遠,我才開始疑問,到底我會走到哪裡去?
我說了很多很多,詩友靜靜的聆聽,任我馳騁一片黃沙,把飛塵顆粒拋向意識流深處,在對方心神領會時,再進一步交換個別的驚艷。
詩友和我交換的經驗,其實也是誘引我赴笈遠方的潛因,那匆匆趕路的緣由,是為了種樹!
這是很久以前就聽說過的一件事,它並非一個故事,而是一件真確的事,有一群人,來自不同的地方,每年都會定期相會,相約──到黃土高原種樹。
到黃土高原種樹,這到底是什麼事啊!
我來到山西,這是一個被黃土廣泛覆蓋的山地和高原,它的地貌類型比較複雜,有遼闊的山地和丘陵,甚少見到绿色,黄沙似乎把一切生命都吞噬了。遍佈着被遺棄的村莊、乾旱的梯田,也到處可見當地居民順著自然條件,因地制宜,創造出獨特的窑洞民居,以及古老的瞭望塔。
我走進一個天井式的窑洞,這是一個下沉式的四合院,所謂「上山不見山,入村不見村,平地起炊烟,忽聞雞犬聲」指的便是這,堪稱人類居住史的「活化石」。
我是從一條斜坡甬道走向地面,再走進一條階梯式通道的。首先看到院內幾棵高大的樹木,彷彿是對黄土地的熱愛和眷戀,它們長得非常好,我仔細觀察這吸引我的居處,不得不嘆服,它真是十足貼近人心的舒適啊,建築材料少、工匠少、施工便利又不占用耕地,能與自然融為一体,不破壞自然風貌與生態環境,也能享受到冬暖夏涼,自得其所的自在生活。
雖然採光差點,但冬暖夏凉,是一個温馨宜人的居家環境。據同車的人說,有的土窑前面會特別裝修磚石門臉,但我眼前所見的只用黄泥和白灰抹出門面,但木構的門窗,糊的白麻纸上貼有剪紙窗花,門口則掛著幾個好像特別用來迎客的葫蘆,聽說這些都是典型的黄土高原農家風情。
我攤開另一張照片,那特寫鏡頭細描的窑洞,深有七、八公尺,寬高約三公尺左右,窑洞内分為前後兩處,門在左邊,進去就是卧房,那是一個炕,當地居民就在炕上做針線活、飲食、小孩念書做功課也在炕上,幾乎一切作息都在那,而灶台就和炕緊臨著,熱能也從那傳送過來,也是一種高效率的生活機能運轉。
至於自然環境,種下一棵樹,也種下一份愛心、種下一個新希望!那是另一個自然法則的機能。
詩友說起他所認識的國際友人,他們一群人秉持「植林造水、扶助農村」的理念,在黃土高原研發出植林的新方法。
詩友仔細解釋那乾旱地區的植樹方法是:在秋冬季節以品字形打樹坑,以避免雨水直衝下山。那樹坑每個長二公尺、寬和深各半公尺、坑洞切成直角型,以利於樹根伸展。每坑先試種三棵小樹苗,長大了再行移植。而樹坑翻出來的泥土要曬乾打碎,混合適量的稻殼,使土質疏鬆,透風透水。植樹後用松樹皮覆蓋,下雨時減少水土流失,乾旱時減少水分蒸發,使樹坑常年保持濕潤。
這種品字形打坑,以泥土混合稻殼、松樹皮覆蓋、浸濕整座山的方式,大大提升了樹木的存活率,而植林則採多品種、高密度的種植方法,不到四年,生態林初步便能形成,農村的面貌也就獲得了改善。我聽得既佩服又驚訝,忍不住讚美:真是智慧的抉擇啊。
黄土的土質疏鬆,以致水土流失極為嚴重,植被遭到嚴重的破壞,更讓它形成「千溝萬壑」的地貌,加上貧乏的地下水又埋藏極深,深至五十至六十公尺以下,幾乎無法順利生長一棵樹,缺乏樹的存在的地表,生命不只是枯竭而已,而是將越來越貧乏,連後代子孫的前景也會一併掩埋,特別是一大片黃土高原,缺乏樹來鞏固生命源頭,將禍延更多更長更久,所以有一群人,他們看見這一嚴重危機,便組織成一個陣容行列,力圖當黃土高原的鬥士,他們相約──到黃土高原種樹。
在一片憂慮地球壽命的聲音中,以積極的行動到黃土高原種樹,想望未來栽種出一片遼天闊地的樹林,奉獻出綠色的生命力,以挽救地球的頹勢,再沒有比這樣的旅程更動人、更具意義了。我對詩友說:我們對居住的地球,即使具有再多的認識與了解,發表再多的議說與剖析,如果不能付諸實際行動做一點什麼,一切也是惘然。
因為感應到一種呼喚,我千里迢迢來到黃土高原。那裡的一孔孔的土坑,空洞的土坑,都在等待冬天來臨,等待雪花飄下,等待來春雪融,等待適合栽種的季節來到,等待一株小樹苗頑強的屹立土坑,等待長成一棵強壯的樹,等待有人看見它的存在,等待相知的人對它說上幾句關懷、貼心的話。我站在一株小樹身邊,默默對它傾訴,也感謝它讓我體悟生命的頑強和偉大。
我想起關注全球暖化現象的一張照片,一隻北極熊站在幾難容身的浮冰上,顫危危的姿態像一頭困獸,當你為牠感到不忍、傷感時,不防把思路和腳蹤連結到黃土高原上,為牠來種一棵樹,藉著重建生態林,來改善全球暖化、防止沙漠化與沙塵暴。
藍天白雲之下,遠處隱約倒影的一棵樹影,骨架細細瘦瘦的,旁邊站立的人影也是,雪融的時候,這些人影和樹影,都會對著天空大聲吐氣、說話,迴音十分響亮,那些從樹幹、樹身、樹葉飛旋而出的清新氣流,飄過朗朗晴空,飄過我的頭頂,也飄過滾滾塵沙,再以富感情的聲音召喚大地精靈,鑽出乾旱的地表,一起回饋生養眾民的黃土。
我相信,那些樹都有自己的靈魂,在種上一棵樹的人們心中,那些樹內在的聲音也是多情且充滿善意的。相信只要有機會,人與樹,都願意在不同的季節,站立黃土高原,共同營造未來的美好願景。
我初次踏進窑洞時,內心也是充滿激動與美妙情懷,我並非先震懾於它是開發地下空間的一大創造,它既能節約能源,又能避開噪音干擾,也隔絕了放射性物質,肯定它對人體健康極有利,也非實際把它和其他居住建築相較,嘉許它造價低廉,經久耐用之便,我最初、最大的感動是它讓我覺得我是真正親近土地的,不只是腳踏實地的踩著,也被溫暖的擁抱著。
在旅程中短暫的自由行動時間裡,為了看見更多,我刻意脫隊、加快腳步疾行,當我站在高處瞭望風景時,早已物色上幾個窑洞據點,我心裡盤算著,該怎樣走進它更深處,一窺它神奇又親切的面貌。
當我獨自躡足靠近一個陌生的窑洞時,我心裡很緊張,很擔心窑洞主人對我這不速之客的反應,他會心生反感嗎?他若責怪我侵犯他們的隱私,我該怎麼解釋、應對呢?畢竟我對他們是不了解的,我的窺探之舉也顯得冒昧又失禮,但那神秘的吸引力,緊緊糾纏著我,我說服自己說:我只是看一眼,一眼就夠了,帶著緊張、期待又惶恐的心情,我加快腳步走近第一個窑洞,接著又連續探看了幾個窑洞,竟然都沒發現任何人影,所以我大膽的伸進頭,看得更久更仔細,可惜真的是太緊張了,又有時間的壓力,我沒能把窑洞裡外仔細拍攝記錄下來,不過這樣也好,偷偷的登門造訪,已經很冒昧失禮了,用相機去強力捕捉畫面,將會使我產生更強烈的入侵者的罪惡感,突然,我被迎面撞上來的一雙大眼睛給嚇到了,那雙銅鈴似的大眼睛突然從門縫竄貼上我的臉,我嚇得趕緊跳開,退步一看,那是一頭牛,正瞪著大大的牛眼與我對望,我們彼此都驚訝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真是嚇住了,那一雙大牛眼,與我僵立著對望,我的腳也膠黏住了,無法動彈,這比突然跳出來一個人更讓我不知所措………久久,導遊的集合廣播聲傳來,我這才回過神來,趕緊離開窑洞,那隻大牛,我很羨慕的在心裡對牠說:居住在這麼舒適的窑洞裡,真是令人羨慕啊。
我對窑洞的驚艷之感,後來在一處參觀景點獲得了更實際的印證和觀照,但我還是更喜歡那簡樸、原始、簡陋、平民化的初見。因為那裡存在更赤裸、深刻、與現實環境搏鬥的痕跡,也印證人類具備不斷挑戰、改善困境的能力,即使在黃土高原惡劣的環境下,依然可以開發出十分適合人們居住的空間,也同時也開發、累積、繁衍出深具特色的生活、文化與文明。
註:為配合副刊版面刊出
「到黃土高原種樹」〈2之2〉於2月3日再貼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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