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在忙著寫兩本離島書的我,想必是熬夜太多,導致虛火上升,我的幾顆蛀牙開始隱隱作痛,因為稿子有交稿期限,進度不容落後,我忍著牙疼,整日釘在電腦前工作。牙神經抽痛的感覺一陣一陣襲來,那一波一波的壓迫、伸縮、擴張、鑽入,越來越頻密,有時疼痛太激烈,我無法專注寫稿,只好暫停,等疼痛感舒緩下來,再回到筆耕田地。然而越來越疼的牙,干擾書寫的程度愈形嚴重。我只好給熟識的牙醫打了電話,說我即將遠行,一個星期就要出發了,四顆牙都在鬧疼,而且健保卡被停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醫生說,你趕快先來檢查!其他再說!
熟識的牙醫立即幫我排妥治療時間。一個星期要拔四顆牙,真的超急、超趕!但不處理,萬一旅程中日夜牙痛不停,為期半個月的離島田野訪談,不就痛得沒力氣進行?而且,我魂思夢想的「青藏高原」之行,萬一臨時要出發,四顆崩裂的牙一旦登上氧氣不足的高原,會不會痛得更厲害呢?如果得去看「蒙古大夫」,我有足夠的時間、體力長途跋涉嗎?萬一因此耽誤101夥伴的工作行程,那不是更麻煩嗎?這麼一想,我趕緊安慰自己說,為了走更遠的路,四顆不得不拔的崩裂之牙,就忍痛拔吧。一個星期得拔四顆牙,想起來就心驚啊,手中又有急件稿子在趕,我的心情更加沈重。還好有熟識、可信任的讓我感到安心的牙醫。我牙一咬,對自己說,就拔吧。至於後續的補牙事宜,就安排在離島旅程之後。
拔第一顆牙,躺在診療椅上,我對牙醫說,我一顆崩裂的牙是在一次旅程中受邀參加餐宴,主人熱忱的挑了隻大螃蟹給我,為了不辜負主人的盛情,我張大嘴一咬,一顆牙瞬間咬斷半顆,那孤懸的半顆不久也崩裂了。另一顆崩裂的牙,是上次他幫我補牙時,我堅持不肯拔的那一顆。當時他認為這顆牙已沒救,我卻捨不得拔,我說「最壞的真牙勝過最好的假牙」牙醫最後通融讓我保留它,費了不少力氣將蛀牙修補成形,結果它撐了一段時間還是整顆崩裂了。另外兩顆沒救的牙也得拔。但我還是哀戚的祈求牙醫說:「能不能不拔,就像蓋房子打地基一様,在殘留的牙齒上鑽個洞,把假牙植進去,至少保留牙根,不用拔」醫生說:「不成立,因為沒有這種治療方式」幾經溝通、討論、商量、研究、照x光檢驗,沒救的牙就是沒救,非拔不可。我只好忍痛拔了。
拔完第一顆牙,咬著棉花,虛浮的腳踩著虛弱的腳步走去藥房領了藥,趕緊回家,麻藥退後,疼痛開始加劇,只能忍著,一邊寫稿,痛得無法專心時,就看影片轉移疼痛。沒好影片可以安慰自己時,我就畫畫,居然構思出一本新的繪本故事,但得等忙完手邊的急件稿子、牙不痛時,再來慢慢畫出完整的一本繪本。
拔第二顆時牙,因有前一次經驗,知道疼痛需要空間,躺上診療椅我對牙醫說:「拔牙後會一陣一陣抽痛,得空出足夠的疼痛空間,讓它一直痛,痛到不痛為止。吃止痛藥也沒用,得等時間慢慢消逝,疼痛慢慢流走」牙醫沒說什麼,我想我的疼痛感和其他人沒什麼差別,就是一個「痛」字。瞭解它的象形解讀也不會減少我的疼痛。相熟的牙醫十分親切、溫和、治療的動作輕柔而細膩,但我的緊張與恐懼比之前更甚,我還是很害怕,比拔第一顆牙還害怕。
其實拔牙並不會疼痛,因為有打麻藥,但拔牙器械發出的聲音讓人驚嚇到發軟,為了抵抗那恐懼,我努力在腦海播放樂曲,選擇那最激昂的旋律,放大音量麻醉自己。一首樂曲還沒演奏完,一顆牙已經拔下來了。這一次拔牙後的抽痛感較輕,我止痛藥只吃兩次就停了。
拔第三顆牙,還是很害怕。一躺上診療椅我就對牙醫說:「我越拔越害怕,之前的拔牙經驗非但沒讓我放心,反而越來越害怕。」牙醫說:「我也是越來越害怕啊!」我只好閉上眼睛,對自己說忍耐一下就好了。聽著拔牙器械在嘴裡喀喀喀響,那聲音讓人深感恐懼、無助,我很想開口對牙醫說,拔牙時播放輕音樂或者歌劇,應該可以轉移分散緊張的情緒,但正在拔牙的嘴巴張得大大的,我沒辦法說話,只聽到磨人的喀喀聲在嘴裡響,一顆牙很快被拔掉了。
拔第四顆牙,一躺上診療椅,我緊張得雙手直顫,兩隻手交握也不是、放開也不是,我努力調整平躺的姿勢,真希望有個洞可以鑽躲起來,也渴望旁邊能有一雙手,讓我緊緊握著,大力把恐懼捏碎。這時我的眼角滲出淚水,我趁醫師轉身準備器具時,趕緊擦掉淚水,努力抵抗恐懼。
後來我對醫師說,下次我要努力說服母親來給他補牙,因為母親被另一位牙醫嚇到了,她說治療時她的嘴巴被撐得好大、好疼、好痛、好麻,撐了好久好久,看完牙回到家,嘴巴都還合不攏。深深被嚇到的母親,嘴裡有好幾個拔牙後的空洞,但她不敢再去看牙醫,那空洞一直空著沒補上假牙。母親寧願三餐都吃煮得爛熟、軟軟黃黃的食物,放棄咀嚼其他美食的機會,就是不敢再去看牙醫和補牙。任憑家人勸了又勸,母親總是重複說,她的嘴巴被撐得好大、好疼、好痛、好麻,回家都還合不攏嘴。我說那可能是拔牙後麻藥未退造成的錯覺,過去我也曾經歷過拔完牙,一腳高、一腳低、走路歪歪扭扭、傾斜得快要摔跤,但麻藥消退後便恢復正常了。已近八十歲的母親依然堅持不去看牙醫,我再勸她補牙,她便說,只要把飯菜煮軟一點,吃得下就好,再活也沒幾年了。我想,母親的心情、感受及身心狀態,大概還沒調整到可以再去看牙醫、補牙的狀態,她還陷在拔牙的恐懼裡。我只能繼續幫她加強心理建設,也許有一天,她可以考慮牙科的鎮靜治療,藉助麻醉以維持理想淺眠狀態,讓她對外在刺激反應變慢,減少心理抗拒。那麼她就不會再擔心嘴巴合不攏了。
一個星期,接續拔四顆牙,我每天都得算計好,預留疼痛的空間,當前一顆不那麼疼時,第二顆才能接續拔。拔完一顆再接續拔另一顆,一個星期內,我的拔牙疼痛感一直接續著,就像我正在寫的兩本書,一篇小說接著一篇小說,在連成一本離島書之後,又有一部長篇小說裡的人物跳出來,等著要接續搬演長、短篇連結的劇情,它們彼此相連又相離,就像一顆一顆的牙齒,彼此緊緊相依卻又有牙縫存在
在拔牙過程中,我發現內心的恐懼與害怕,不會因為瞭解自己的牙齒而減低,疼痛也不會因此而減弱。拔牙前、後的的疼痛,只能靠時間分分秒秒去修護,除了忍受,別無他法。而傷口在痊癒過程中的痛,是生命力的表現,也只能承接它,無法逃避它。拔牙後留下來的空洞,得維持一個半月空空盪盪的狀態,然後才能補牙,那空洞雖已不痛,卻有一種空洞的疼,它需要填補。在等待補牙、等待登上青藏高原的期望裡,我的行腳將先踏上離島,帶著四顆空洞的牙洞,搭船走向北竿、南竿、莒光、補上我的新作,銜接之前的路,再延續走向東引島。
我將進行的田野訪談,離島的居民經歷過漫長「戰地政務時期」,在貧窮、壓抑、受苦、受難的環境中,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那些生活在特殊背景時空裡的人物都有自己的疼痛,我一邊寫一邊痛,有時創作靈魂受到太大撞擊,無法優美飛翔,我只好暫停,等疼痛感舒緩一些,再回到筆耕田地。而我想透過田野訪談,挖掘、紀錄的時空故事,必然有更深沈的痛點。金、馬人一直在經歷、超越、重生。不管兩岸分裂造成多少隱痛,都得讓時間走過,讓歷史之河流過,那疼痛,在每一個時代都曾存在,而不斷前進的路,活著,得空出疼痛的空間,理解--痛!是生命力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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