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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12-11 12:18:00| 人氣313|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農田剪貼】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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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芳明

北國春雨落在層層的杉林,透明,纖細,陌生而寧靜。不寧靜的是,台灣傳來一位巨人去世的消息。他曾經被供奉為永恆的人物,是無所不再的龐大魂靈;生命尚未告終,就已經不朽。他讓許多人崇敬過,也畏懼過,只因為他至高無上。接到這位巨人的消息時,我確知,一個咆哮的時代終於停止了呼吸。



不停的是,窗外無止無息的斜雨,以及那雨絲所牽引出來的思量。我也曾經向他膜拜過,在我深入聊解中國近代史之前。在稚齡時期,就認識了他的姓氏。彷彿是烙印一般,牢牢鏤刻在每一個學子的心版上,他的名字發出無可抵禦的光芒。所有的光榮與苦難,都與他的生命緊密銜接起來。現代史的源頭,都來自於他。中國五四運動以降,僅剩下他的名字在教科書上閃爍。對於他的豐功偉業,我這一代的讀書人從來不抱懷疑,也無須挑戰。我受教的義務是尊崇與歌頌。



對歷史沒有產生絲毫疑問時,我的內心充滿了幸福。我也一度相信過,所有的歷史都是由英雄創造的。至少,我未曾動搖的信念是,二十世紀的中國史是由他個人開拓出來的。直到離開台灣之前,我非常習慣於這樣的四段論法;推翻滿清、北伐統一、抗戰剿匪、反共復國。如此規律而又科學的歷史分期,相當起落有致地指導了我的思考,而這樣的思考又恰好填滿了他的名字。每當凝視旗幟的升降,每當呼喊擁護的口號,我總是抱持神聖的心情。我是多麼滿足於誕生在他的陰影之下,正義與勝利都傾斜在他這一邊,我的歷史知識也傾斜在他這一邊。



在春雨中接到他去世的消息時,我對他的那份敬畏之心已經漂白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幻滅。我只是不知道要以怎麼樣的心情去懷念他。到達異域之後,我的歷史知識便開始出現裂痕,隨著這一道缺口,我心中的神格英雄也漸漸有了人格分裂。



猶記得第一次踏進華盛頓大學東亞圖書館,偶然發現書架上有兩冊他的傳記並放在一起。台灣出版的一冊,書名稱他為「民族救星」;而香港發行的一冊,書名則形容他為「禍國殃民」。這兩極的評價,立即為我的思考帶來騷動與混亂。像我這樣的歷史學徒,接受過傳統的考據訓練,往往對於史實懷有過敏的好奇心。面對兩種不同的書寫方式,我不能不予以參考比較。站在書架前翻閱,我有著無比的迷惘,究竟我應該相信哪種看法?



緊鄰兩冊傳記的另一套野史,是厚達八冊的《金陵春夢》。帶著強烈的罪惡感,我不免偷窺了書中的記載。僅僅讀完第一冊的上半部,我的信念油然鬆動。想起高中時代,在校園裡肅穆地參加升降旗典禮的情景,一時禁不住覺得好笑。又想起在成功嶺受訓時,他前來軍營視察的莊嚴景象,竟然不自覺地感到猥褻得很。



涉獵了一些有關他的史書,我無法釐清何者真實,何者虛構。唯一使我確切掌握的,便是不再耽溺於英雄崇拜與情緒。我不再相信「時代創造英雄」或「英雄創造時代」之類的神話。我覺悟到歷史的動力乃在於人民,是稍微遲晚的事。我後來也才覺悟到,歷史的推動端賴一連串矛盾衝突的辯證發展。



巨人的凋萎,於我並未產生重大的衝擊。透過電視螢幕,看到了台北街頭的盛大告別式,我只有暗自喟嘆。帝王之喪,當亦如是。然而,通過這樣的告別,歷史才有可能產生斷裂。我是這樣想著。



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經階段。正因為有了斷裂,歷史包袱從此就可卸下,縱然是卸得那樣困難。也恰恰有了斷裂,縴絆台灣知識份子思考的韁繩野得到鬆綁。這畏懼人蒙蔽了多少往昔真相,他的死,正好可以讓後人揭起歷史的面紗。我還不至於像《人民日報》那樣形容他「雙手沾滿了中國人民的鮮血」,我也不會帶有竊喜之心來向他告別。然而,巨人的離去,我只能以釋懷來概括我的心情。



是的,再遠離台灣的一場春雨裡,巨人之逝使我釋懷。蔥鬱的北國杉樹,升起一如里爾克的長詩。生命裡總會出現一些斷裂點,有的因此而重生。我知道自己正在穿越一段轉折的歷程,也知道自己也正迎向再生的階段。一九七五年四月,在西雅圖迎接北美的第一個春天,為我見證的是窗外的瘦雨與瘦林。

台長: 老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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