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功能性的履歷表上,也許我們都曾填寫過自傳.那種制式的:幾年出生,幾年畢業於某校,幾時曾在某公司工作......這不禁令人懷疑,也一定會有人懷疑過,從簡歷中可以得知這個人一生中的什麼?
學歷,工作經驗等條件也從原本的專業需求變成一張名牌標籤.....正因為人們不具備辨識揀擇的能力,故需要名牌的指引.
生命中的歡喜和感傷,屬於自己個殊的情懷思緒,有時候也是被一句陳腔濫調所代替了.更遑論大驚喜大哀傷,訝異之餘,無法指稱無以名之的感受澎湃洶湧....如何讓世界知悉?即使只有一點點.
世界不會與人無關,我們必須找到表達之路,才能開始救贖.如詩經.四月裡,詩人描述他的困境:"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鱣匪鮪,潛逃於淵。"天雖大淵雖深,他卻不能逃脫,只能承受一切.人生是有這樣的境地啊,然後他只能說"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維以告哀。"
我們揣想,也許歌作初成,他的悲傷就減緩了,因為,他會想像遠方有人會瞭解.甚至在千古之後,時間的下游.
契訶夫,也是一個專寫邊緣小人物的大作家,他知道許多歡欣和苦惱不只發生在掌握了大部份書寫權力的"社會菁英"身上,他瞭解那些卑微的煩愁和喜悅....他想為他們表述.
<吻>寫的是一名懦弱不體面的小軍官(他那山貓樣的絡腮鬍子和眼鏡卻好象在說:“我是全旅當中最靦腆、最謙卑、最沒光彩的軍官!”,在宴會中手足無措,直到他迷了路誤入了黑暗中的一個房間,忽然一個女子闖了進來,在他臉上親吻一下---這時,"那個親吻的人立刻輕輕地驚叫了一聲,抽身躲開他,而且裏亞包維奇覺得她是帶著憎惡躲開的。"
在他卑微的生命裡,這個錯誤卻燃起了他的希望,想像和熱情,"他起了一種古怪的變化……他的脖子剛才給柔軟芳香的胳膊摟過,覺得好象抹了一層油似的。他左臉上靠近唇髭,經那個素不相識的人吻過的地方,有一種舒服的、涼酥酥的感覺,仿佛擦了一點薄荷水似的。他越是擦那地方,涼酥酥的感覺就越是厲害。他周身上下,從頭到腳充滿一種古怪的新感覺,那感覺越來越強烈。……他情不自禁地想跳舞、談話、跑進花園、大聲地笑。……他完全忘了他的背有點傴僂、他沒有光彩、他有山貓樣的絡腮鬍子,而且“貌不驚人”"
但是他卻沒辦法陳述從心底湧生的快樂,當他忍不住珍重的把這個秘密告訴同袍,卻只惹來一陣訕笑.楊照在<詩是公開的隱藏>(為了詩,印刻出版,2002)文中說.契訶夫為這位軍官轉述,傳達了他所經歷的靈光(epiphany),文學解開了人類無法相互瞭解的困窘.
更有甚者,就是契訶夫的另一篇小說<憂傷向誰傾訴>.這是志文版新潮文庫的翻譯,在網路的簡體字版則名之為<苦惱>,自然,前者要切題的多了.因為一開頭,就引了一句俄國宗教詩《約瑟夫的哭泣和往事》中的一句:"我向誰去訴說我的悲傷?"
一個小小的趕車夫,在風雪的夜晚載了幾個客人,他用憂傷的表情和聲調向世人求援----也許只是求一點點同情,然而他得到的只是無情的喝罵.....他忍不住哀慟,繼續訴說,他的兒子得熱病去世了,就在昨天.這樣的事情,沒有人願意聽.最後,他告訴了一直跟他作伴的馬:
他穿上衣服,走到馬房裏,他的馬就站在那兒。他想起燕麥、草料、天氣。……
關於他的兒子,他獨自一人的時候是不能想的。……跟別人談一談倒還可以,至於想他,描摹他的模樣,那太可怕,他受不了。……“你在吃草嗎?”姚納問他的馬說,看見了它的發亮的眼睛。“好,吃吧,吃吧。……既然買燕麥的錢沒有掙到,那咱們就吃草好了。……是唉……我已經太老,不能趕車了。……該由我的兒子來趕車才對,我不行了。……他才是個地道的馬車夫。……只要他活著就好了。……”姚納沈默了一忽兒,繼續說:“就是這樣嘛,我的小母馬。……庫茲瑪•姚內奇不在了。
……他下世了。……他無緣無故死了。……比方說,你現在有個小駒子,你就是這個小駒子的親娘。……忽然,比方說,這個小駒子下世了。……你不是要傷心嗎?”
那匹瘦馬嚼著草料,聽著,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氣。
姚納講得入了迷,就把他心裏的話統統對它講了。…
軍官無法準確的陳述,馬夫找不到半個人來傾聽.這是人與人之間斷絕的危機.神話中云上古時代絕地天通,天與人間本可相往返,自此隔絕不復通.而人類也要服膺疏離,各自存在?
人是不是可以一無憑藉的活下去?敘述之必要,傾訴之必要,一切溝通傳達之必要.我要讓你知道,縱使在這社會上沒有位階,在世俗裡沒有身份,只要我有一顆能知能感的心,這些小小的悲傷和喜悅,但願你能同情,能了解.
譯文:
http://nic.biti.edu.cn/book/wg/qiekefu/
圖片: home.olemiss.edu/.../ russian/chekhov.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