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段屬於年輕的回憶。
還記得我們當年我騎著腳踏車，騎上你家的斜坡
一大早叫你起床補習，你一臉睡意的樣子。
因為這樣，我永遠會記得你家巷口的早餐店。
因為這樣，我永遠會記得你希望我轉學的那一夜。
因為這樣，我永遠會記得我們在這高中三年所發生的事。
特別，是我們，冷戰的那一年。
我，張允倫，高中生一個。
他，張 杰，另一個高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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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我坐在教官值勤室裡的床上。
手中，拿著醫院幫爸爸打包好的遺物。
「你撥個電話和你媽媽說。」教官說。
「...」
「嗯？怎麼了？」
「…我…我不知道怎麼說…」
「…嗯，那你電話給我，教官幫你說。」
我不知道，要怎麼和媽媽開口。
爸爸因為要繞過一輛違規停在慢車道的貨車，而被後面的聯結車卡到後視鏡，給足足拖行十多公尺，最後在送醫院的過程中就斷氣了。
這種話，我說不出嘴。
教官進來，和我說已經聯絡媽媽了。
教官對我說了幾句勉勵的話，說了那些我也忘了，總之，我心裡現在是一片空白。
對，一片空白。
我看著窗外，好像，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老爸昨天晚上還一起吃飯啊，怎麼會今天會這個樣子？
我從確定到現在，一滴淚都沒有哭。
我不知道怎麼哭，因為，我希望這是一場夢。
等到之後夢醒了，又會是美好的一天。
可是，又好像不是夢。
因為，我手中握著的，實實在在，是老爸的皮夾。
老爸用了三十幾年，從未換過的皮夾。
我看著窗外，不知道等等老媽來會是怎樣？
老姐們知道了又會怎樣？舅舅他們應該也都會來吧？
我不清楚，真的不清楚。
我只能空洞的坐在教官值勤室裡，空洞的看著窗外。
空洞的，想著老爸。
過了大概半小時，有人開門。
進來的，是老媽。
老媽一聽見這個惡耗，就立刻從上班地點趕了過來。
一開門，一看見我，眼淚就如泉踴般的從眼中流出。
我抱著老媽，安撫著她激動的情緒。
老媽一直說著老爸為何先走，留下她一個人要怎麼辦？
我聽見這話，不免有點鼻酸…
不久後，大姐也進來教官室。
一樣，哭紅了雙眼。
接著小舅、和在念大學的二姐，也都紛紛趕來。
我也用電話聯絡幾位舅舅後，我們在現場的，就起身至醫院，去看爸爸最後一面。
走進太平間，義工小姐掀起了白布，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都哭了。
大姐和二姐跪在地上，老媽則哭著在看老爸的腿。
「…看到這雙腿，就知道是你老爸…」老媽哭著說。
原來老爸因為被拖行，所以臉部浮腫，再加上沒有血色，所以比生前蒼白。
但是老媽不愧是和老爸走過二十幾年婚姻的人，對自己枕邊人的特徵，都比其他人清楚。
「你老爸這雙腿上面的斑是以前在金門時留下來的。」
「所以臉雖然不像，但是，一看到這雙腳，就知道是他了。」老媽說的哀慟。
因為非自然死亡，所以我們必須要等檢察官驗屍。
但是礦工醫院的太平間很糟糕，連個冰櫃都沒有，所以舅舅幫我們聯絡葬儀社，請他們協助處理。
在等待的過程中，舅舅去買了一些金紙。
我就在太平間外的空地，燒金紙給老爸。
想起老爸，就會想起他每天傍晚在巷口等我和老媽回家一起吃飯。
想起老爸，就會想起他每天晚上都會起床，幫愛踢被子的我蓋棉被。
想起老爸，就會想起他每次在房內看到好笑的電視，總是興沖沖的跑出來和我們分享。
想起老爸，就會想起他總喜歡走在田寮河邊，偷偷的抽著媽媽叫他戒掉的菸。
想起老爸，就會想起他總是會在親戚來的時候拿東西招待，卻又怕位子不夠座而躲回房內。
想起老爸，就會想起他每次去打麻將，不管最後是贏是輸，都會給我們吃紅。
想起老爸，就會想起他之前因病住院，對他隔壁床的病友說他三個孩子都是好孩子的畫面。
想起老爸…
我燒著金紙，眼淚，卻一滴一滴的流了下來。
爸，我很不孝。
我每天回家都很懶的和你打招呼，因為我覺得和你揮手很丟臉。
每次你一出來講笑話，我都會很沒禮貌的說不好笑，讓你自己一個人笑回房內。
我們不喜歡菸味，所以叫你戒菸，卻忘了菸已經陪在你身邊幾十年了。
每次向你要吃紅，只是因為錢不夠用，想多要點。
去醫院照顧你時也偶爾會對你大小聲，但是你還是一樣和他們說我們都是好孩子。
爸，如果可以，我想每次回家時，都能和你揮手。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一起看電視，一起分享每一個好笑的地方。
如果可以，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在河邊散步，聽你說以前你和老媽的故事。
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好好照顧你。
如果，可以…
我在心底對我自己這樣說，但是，我知道早就來不及了。
「爸，我答應你會好好照顧自己。」
「我答應你會好好照顧老媽，不讓她生氣。」
「我以後會好好蓋好被子。」
「天冷時，我會記得加衣服。」
「爸，我好愛你……」
我哭著說，一邊將金紙丟進桶內。
風，吹著金紙燒的好旺。
但是，我的眼前卻好模糊……
接連著幾天，家裡都在處理著爸爸的後事，與肇事者的責任歸屬，所以我請了一個星期的假。
這一個星期，我和媽媽都在爸爸的靈堂裡幫爸爸摺蓮花和金元寶。
兩個姐姐因為有駕照，所以去張羅一些補助的問題，也順便和老爸以前的同事說一聲。
人到了這麼時候，還真是不得不堅強。
為了重要的人的身後事，樣樣都得好好打點。
也很謝謝爸爸的同事，從知道後就一路伴著我們四處打點。
過了幾天，老媽就開始叫我去上課。
我根本沒心情上課，我只想在這邊幫老爸摺蓮花。
媽媽也了解我的想法，但是因為考試在即，她告訴我去學校拿一些課本回來看。
我想一想，就決定在隔天下午前往學校一趟。
一方面是在請一個星期，另一方面，是拿一些課本回來。
到了學校，先去完成補請假的一些手續。
教官見到了我，就主動過來向我問情況，還有幫我完成手續。
完成請假後，我慢慢的走上樓。
我選擇在上課時喊報告進去，因為，這樣起碼可以避掉一節下課被大家詢問的機會。
我喊了聲報告，大夥的眼睛都往我這看，我想也看到了，我左手臂上掛的麻布。
大家都沒說話，我也靜靜的走回自己的位子上。
「是那位長輩？」我們國文老師問的簡單乾脆。
「我爸爸。」班上的氣氛頓時凝結住，同學們的眼光都紛紛看著我。
「那事情處理的ok嗎？」
「嗯…」
「好，同學我們接著往下看。」
因為我不知道上到了那裡，所以我往後轉問了一下阿陰，轉回來時，桌上已經多了一張紙條了。
『你還好吧？』醜醜的筆跡，是張杰。
『還好，還不就這樣。』
『是生病嗎？還是？』
『是意外。』我寫完，再塞回前面。
『……你要加油…』
『我會的，謝謝。』
『一些上課的筆記我抄一抄，再印給你。』
『嗯，謝謝。』
我該說什麼…
雖然我們冷戰這麼久，但是，真的發生事情時，該有的問候，一個也不會少。
我把我和他的紙條，緊緊握著……
□
老爸告別式那天，來的都是一些同事，和媽媽的朋友。
我和姐姐跪在兩側，給來上香的人致意。
媽媽則是礙於習俗，坐在我們看不見的一旁。
告別完成，我和姐姐們坐上靈車，跟著一起去火葬場。
媽媽則在爸爸同事的陪伴下，先行回家整理。
後來整個過程，就有如大家所知。
我們在爐外喊著「有火，爸快走」，一面看著工作人員，將我最愛的爸爸推進爐內。
燒完後，將爸爸的遺骨撿進骨灰罈裡，就帶著爸爸去靈骨塔。
隨著法師的念經聲，爸爸，被我放進了以後的歸寧之所。
我將爸爸輕輕的放進去，再輕輕的將門關上。
心裡不斷的跟著師父念經，也祈求爸爸可以在天上看顧我們家。
「爸，我愛你。」我在離開前，轉身和爸爸說了一句。
『我也愛你。』彷彿是幻覺，但我聽見了爸爸的回應。
抱著爸爸的牌位，我們回到了家裡。
師父將爸爸的牌位安置在神龕上，又再念了一次經。
這，才完成了所有應該完成的事。
大家輪流去洗澡，洗完澡後，大家開始整理起房子。
擦桌子，拖地板，倒垃圾。
我們家四個人開始讓這個家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只是，爸爸不在了。
偶爾還是會看見媽媽偷偷的擦著淚。
媽媽說，爸爸在走之前一個星期，有說過過年要等二姐從大學回來，大家一夥人好好聚一聚。
媽媽也曾說過，爸爸在走的那個下午，有打過電話和她說他好無聊，說要騎車去兜風。
聽完後，我才了解，為什麼爸爸會跑到那邊去。
所以我告訴我自己，只要一有空，就多陪著媽媽。
把我應該給爸爸的愛，全數給我最愛的媽媽。
星期天下午的陽光好暖和，在這十二月的時節。
我獨自一人，在這暖和的下午，抽著菸，在田寮河邊，和我爸爸一起散步…
「爸，我很愛你，你知道嗎？」我抽著第一次的菸，對著天空說。
爸，爸。
你，聽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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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屬四樓(22)完, (shi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