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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段屬於年輕的回憶。
還記得我們當年我騎著腳踏車,騎上你家的斜坡
一大早叫你起床補習,你一臉睡意的樣子。
因為這樣,我永遠會記得你家巷口的早餐店。
因為這樣,我永遠會記得你希望我轉學的那一夜。
因為這樣,我永遠會記得我們在這高中三年所發生的事。
特別,是我們,冷戰的那一年。
我,張允倫,高中生一個。
他,張 杰,另一個高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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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六點起床,刷牙洗臉。
六點半搭媽媽的摩托車到車站。
停好車,陪媽媽走到火車站後,我便走向公車站牌。
翻翻藍色衣領,看看街上的車。
我背著三年級沉重的課本,準備上課去。
時間過的很快,一下子我們就到高三了。
礙於我們班是升學班,所以高三的生活,變的比以前緊湊。
每個老師都在上進度,班上也有些人開始為了聯考而準備。
這一年,我和張杰,還是沒有說過話。
可能時間久了,也習慣了。
反正每天也都生活在一起,朋友群也都是同一群,所以其實每天也都能知道他的訊息。
有沒有講到話,好像也就變的不太重要了。
上了高三,許多老師都說要開始為自己的未來著想,於是乎開始和我們說了許許多多的大道理。
但是,能聽進去的人會聽,聽不進去的人,自然就趴在桌上了。
我想我還算是個會聽的人,因為我也已經開始在想大學的事了。
「學校看好了嗎?」吃晚飯時,爸爸問我。
「還不知道,再看看。」
「你要推私立的還是公立的?」媽媽問我。
「當然推公立的啊,私立的用考的就好啊,幹嘛用推甄的。」我夾一口菜說。
「那你就要好好加油。」老爸對我說。
「我已經很努力了啦。」
我已經很努力了嗎?
我雖然這樣說,但是實際上卻好像不是這樣。
我的上課情形很簡單,英文課自己看,數學課自己算。
歷史地理?這種東西看一看背一背就行了,沒有必要耽誤我寶貴的睡覺時間。
國文?理由同上。
所以我除了英文和數學是清醒的,其他時間,都是保持在昏迷的狀態。
這種情況也直接反應在我的成績上。
我們座號是按照成績來排的,意思就是說成績越好,座號會越前面。
我一路從二號,掉到四號,再掉到七號,現在終於到了兩位數—十號。
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不過還是有點意外。
「…成績也退太多了吧?」我老爸看到模擬考成績單後說。
「不會啦,我會拼回去的啦。」
「……那個張杰幾號?」老爸在成績單上找著張杰的名字。
「他三號啦…」我有點不耐煩的說。
「三號!?你十號啊人家三號!?你是在念什麼書啊?」
「…」一時間我也不知道要回答什麼。
「你整天說在念書在念書?念成這個德性?」
「我真的有在念書嘛!」我大聲了起來。
「有念書還考這麼爛!!!」我老爸生氣的大吼。
我爸爸和我相差五十一歲,退休在家裡,所以很多事他都會讓著我。
但是這次,我看的出來他真的很生氣,因為他氣到整張臉都紅了,聲音也很緊繃。
「我下次一定會追回來啦。」
「追?每天都打電腦追什麼追?我明天就電腦拆了!」
雖然我爸話是這樣說,但是隔天起床時,電腦還是好好的在客廳裡。
我爸顯然是嚇唬我的。
但雖然這樣講,其實我自己也知道我自己的情形。
成天這樣打混下去,只會讓自己死的更快。
好吧,就認真點吧。
「爸、媽,我決定我推甄要推暨南大學了。」
「暨南?在那裡啊?」我老媽問。
「在南投,是一間挺新的大學。」
「為什麼要選那一間呢?」我爸問。
「因為我覺得太頂尖的公立我考不上,私立我又不想推。」
「所以我就推一間比較新,分數還沒有很高的公立大學啊。」
「…南投喔…這麼遠…」我媽好像不想我跑這麼遠。
「那你選什麼系?」老爸接著問。
「應用外語系。」我也回答的爽快。
他們也不用知道為何我選這個系,因為我英文的確是挺不錯的。
「阿倫啊,你能選定一個系就好了。」
「不管你選什麼系,都沒有關係。」老爸說。
「只是有些事我要先說。」
「嗯?」我繼續吃我的菜。
「爸爸媽媽年紀大了,有時候你講話不要那麼衝,要多讓著爸爸媽媽。」
「以後盡量不要讓爸爸媽媽生氣,怕有時候會氣過頭,會頭暈。」
「以後念好書,就要好好孝順爸爸媽媽,知道嗎?」
不知道我爸今天是怎麼來著,特別喜歡說話。
除了剛剛苦口婆心的話之外,也開始講了他以前的故事。
我爸爸突然很有興致的說起他以前如何遇見媽媽的故事。
從金門相遇,到怎麼過來台灣的。
我沒有聽的很詳細,只是覺得很怪,老爸幹嘛心血來潮講這些。
就算老爸講的興高采烈,我也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在聽。
我們學校有個傳統,每年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就會舉行一個路跑大賽。
就是叫全校學生集體去馬拉松的意思。
我因為有一些隱疾,所以每年都可以拿著醫生證明書掛免戰牌。
「所以你今年還是不用跑喔?」一位喜歡和我打桌球的同學問。
「嗯啊。」
「那我們明天在跑的時候你要幹嘛?」阿陰問。
「我喔?不知道欸,在學校等你們回來吧。」
「真好,可以不用跑。」欣偉很羨慕的說。
「呵,說那什麼話,我可是有隱疾的欸。」
「同學不好意思,班上有一個叫張允倫的同學嗎?」門口跑來一個不認識的人。
「喔喔,我就是。」
「教官叫你下去一趟。」
「喔,好。」
我也沒多想,想說可能是要問明天路跑醫生證明書的事。
我很快的就跑下去。
「教官你找我?」我喘噓噓的對教官說。
「嗯」
「有什麼事嗎?」
「我問你,你是不是住在東信路三十六巷九之一號三樓?」
「嗯啊。」教官背我家地址背的還真熟。
「你爸爸是不是叫做張廷然?」
「嗯啊。」
「爸爸現在是在做什麼的?」
「我爸退休了,現在沒做事了。」
「嗯,好,你跟我來。」
教官站起來搭著我的肩膀往外走。
我也不知道教官要去那裡,就傻笑的和教官一起走出訓導處。
「我現在要和你講的,你要聽冷靜聽清楚。」
「…喔。」感覺好像是件大事。
「你爸爸,剛剛出車禍了。」
教官一邊搭著我的肩前進,一邊和我說。
我聽見了,可是,我還來不及反應。
車禍…?應該沒怎樣吧?
以前車禍都是一些小擦傷,這次應該也沒事吧。
「那我爸現在在?」
「在礦工醫院。」在我們學校對面的一間公立醫院。
「那我爸現在還好吧?」
教官沒有講話,拍拍我的肩膀,繼續帶著我過馬路。
…這是什麼意思…
「…很嚴重嗎?」
我又問了一次,教官還是不說話,只是緊緊捏著我的肩,帶我進礦工醫院。
我們一直往前走,走到了一個好像是櫃台的地方。
教官這時才將搭著我的肩的手放開,往櫃台走去。
「請問,剛剛下午有一位因車禍往生的張廷然先生的遺體在?」
「從這邊走到底左轉太平間裡。」
「喔,謝謝。」
往生!?什麼叫往生!?
我國文程度不好,我聽不懂。
「教官,什麼叫往生?」我從喉嚨的深處,擠出這幾個字。
「你爸爸,在送來的時候,就已經…」搭著我肩膀的手,依舊捏的很緊。
教官帶著我,一路走到礦工醫院的太平間。
太平間的床上,已經躺著一位用白布蓋著的遺體。
「你過去把布掀開看看,看是不是你爸爸。」教官在我旁邊說。
我慢慢的走進這間簡陋、像是臨時搭建出來的太平間。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很害怕把這塊布打開,深怕打開後,看見的,就是我爸爸的臉。
「你可以幫我開嗎?」我對站在旁邊幫忙的義工說。
「可以。」
義工拿起了白布,慢慢的往下掀開。
「……」
「…是嗎?」教官在一旁問。
我看著眼前這張白皙、浮腫的臉,我找不到任何像我爸爸的地方。
我爸爸當初是和國民政府一起來台的,皮膚黝黑,不像眼前這位那麼白。
「……不是…」我看了幾秒後回應教官。
講完後,義工阿姨慢慢的蓋回白布,我則轉身慢慢離開太平間。
教官仍在我一旁詢問著。
「你真的確定不是嗎?」
「……對…應該不是…」
「應該?」教官問。
「嗯…這時候我爸應該是在田寮河邊散步,這邊太遠了,他不會跑到這邊來。」我想說服我自己。
「你要不要再看清楚一點?」
「………」
「教官你有手機嗎?可以借我打回家嗎?」
「沒有問題。」
我在教官的手機上按下我們家的電話。
這個時候,老爸如果沒出去散步,一定會在家看電視。
電話鈴聲響了一聲,一聲,又一聲。
卻,還是沒有人接。
「…求求你,快接電話啊…」我心急的對自己說。
「…沒人接?」教官在一旁問著。
「嗯,沒人接…」我掛掉電話,還給教官。
「我覺得,你再看清楚一點比較好。」
「…教官,還是說有身份證可以讓我看一下。」
「有,在剛剛櫃台那邊,我去拿。」
教官走去櫃台那邊,我則是在太平間外不斷踱步。
「怎麼可能呢?現在三點多,老爸應該去散步了啊。」
「應該不是…對,這邊這麼遠,老爸幹嘛要跑來這邊。」
「對啦,一定不是。」
「呼,等一下看完身份證,確定不是後,回去一定要和老爸老媽講這個烏龍。」
「太誇張了。」
「老爸怎麼可能到四腳亭那邊去呢,不可能啦。」
我對自己自言自語著,心想這種烏龍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
搞錯人欸!這可不是小事啊。
正當我拚命地在說服我自己時,教官已經領著那人的身份證過來。
我永遠會記得那天的情景。
因為在我眼中,那一幕就好像是慢動作一樣,是讓我從想像拉回現實的慢動作。
教官由下往上,把身份證拿到我眼前。
當我看見身份證上的臉和名字時,我只覺得,我從腳底竄上一股麻麻的感覺。
接著,我閉上了我的眼睛,重重的嘆了一口氣…一口怎樣都騙不了自己的氣…
老爸…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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