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厚厚的入學通知信封,校園平面配置圖駐冊單週邊夜市指南新生注意事項,一張張單子整齊的排好隊像士兵一樣等待我的檢閱,我規律而迅速的掃過他們的面容,直到看到一排斗大而醒目的字句,以有別於其它電腦列印的樣板字體,慎重渾厚,威儀天下的手寫文字,藏在隊伍的最後一排縱隊裡。
本校佔地幅員廣大,強烈建議新生必備機車代步。
一所學校能有多大,需要用到機車代步?我在心裡譏諷校方未免小題大作,學生的交通工具配輛腳踏車不便得了?哪消為此勞民傷財,花大筆金額買下一台機車後再千里迢迢往南方運,況且駕照都還沒考呢,家人更沒道理讓我越雷池一步。
結果,一趟新生訓練馬上打醒了我過於天真的想像,校車把我們從火車站接送到學校禮堂,甫一過了校門,車上打屁嬉鬧的青年毛小子們個個往車窗外瞧,左右兩側各四線車道和望不到教室大樓只有往前無限延伸不見盡頭的馬路教我們看傻了眼,我連同車上的每個人都像進了大觀園的城市鄉巴佬哇個不停嘴巴快掉下來,於是回家後我火速拖了爸媽奔往賣場看車、付款、牽車,然後在滿十八歲生日後隔沒多久,考取我生平第一張駕照。
天高皇帝遠的住宿生涯開始,我鎮日忙於社團活動與課堂報告,白天在各棟系所大樓間趕場,晚上勤跑社團辦公室聽學長姐講登山經,偶有瘋狂頭子登高一呼,大伙就殺到鄰縣的野溪溫泉,帶著吉它小酒零食,一夜圍坐山野裡聽溪唱歌,看星星睡覺,機車成了我最親密的戰友,天晴天雨,我都少不了它。
有一日,我與同學騎車至學校附近的部落探險歸來,一整天的車途勞頓下身體雖疲倦,心卻收割了滿滿感動,我們倆進了校門後放慢車速欣賞著遠方的柔美山景,時值黃昏,學府大道兩旁的橘黃路燈此刻被點亮了起來,側頭提醒左方與我並騎的同學,該將車燈也點亮,話才說完那同學一臉驚恐貌指著我身後,我還未來得及轉頭去察看,就連人帶車撞上一個在路旁散步的女學生,「碰」一聲我昏頭轉向,又接著「碰」一聲,我的世界劇烈震盪,眼前的景物難以辨識,我只依稀明白一切已經脫離我的控制,當我能夠再看清楚週遭時,我發現自己的臉正貼著地面,頸部以下正對抗地心引力作著空中一百八十度轉體運動。
三十、六十、九十、一百一、一百五,我的身體與地面的角度慢慢的改變,我那時心想,人的脖子會不會因為這樣斷掉?如果斷了我會聽到”喀”一聲嗎?我還是只能看著一切發生什麼也不能做,我覺得時間過好慢,怎麼我的身體還沒落地,終於,老天給有耐心的孩子解答了疑惑,脖子沒有斷(還是斷掉的是時間?),我呆坐在地上一會兒,回神後轉頭只見我的同學和那女學生都跌坐在路上。
原來,我撞到女學生後的反作用力,使我又波及了無辜的同學,我趕緊上前詢問兩人的狀況與傷勢,女學生被我的車從背後撞上無故飛來橫禍,心理創傷大於肉體的傷害,被她同行的友人訓斥了一頓我們低著頭直賠不是,同學則是膝蓋破皮滲血,還有心情開玩笑自我解嘲剛剛那一陣混亂,而我,除了隔天有些肌肉痠痛外,毫髮無傷。
出社會後,面試工作倦怠離職,放過一段長假後(當然不會像學生時期那麼長),再面試再工作再倦怠再離職,就好像大學每一個年級都唸過後接著就是畢業那麼自然,移動的範圍不是家裡到公司,就是一座水泥高塔到另一座水泥高塔,也許是北部擁擠的街道和狹窄的天空使然,我漸漸失了耐心,朋友曾說我騎車的樣子,看起來像個駕輕就熟的女飆仔。
某次,我在日復一日的上班途中,與行進方向相同的一輛發財小貨車同時左轉,被夾在彎道內側的我右方視線被貨車擋住,當我越過貨車車頭發現右側有輛機車正朝我方向過來時,已來不及煞車,我心底盤算若緊催油門應閃得過這劫煞,於是我發揮女飆仔精神,一股狠勁往前衝,結果車子和我都到達了路的對面,只是我的屁股卻不是安穩的坐在機車座墊上。
柏油路再度與我親密接觸,趴在地上的我看到前方幾個人的腳慢慢走近,我欲起身發現自己動彈不得,這次該不會真的哪裡斷了?可是身體感覺不出哪裡有劇烈的疼痛,一名同事走到我面前蹲了下來,我出聲喚她扶我起來,全身攤軟無力只能坐在路旁的我,看到剛與我擦撞的女騎士表情哀苦站在倒臥的機車旁,男朋友正在替它把車子扶起移到路邊。
我倒在地上時同事以為我暈迷了遂叫了救護車,嗚一嗚一的鳴笛聲自遠處靠近,我被抬上擔架推進救護車後座載往附近的醫院,當車子開動警笛持續號淘作響時,我一度都要以為自己是個性命垂危之人,到了急診室我被推出車外,頭包紗布腳纏繃帶拄著拐杖坐輪椅吊點滴的人個個眼神帶著迷茫,我被晾在急診室走道中央,覺得自己像掉進淺坑裡的家貓,被草原上的獅群冷眼注視著,我只想趕快回到我該去的地方。
我的病床後來被推到牆角,除了警察來問筆錄和護士小姐叫我去拍X光照以外,沒有人再靠近我的床邊,難聞的藥水味鑽進我的鼻子裡,旁邊的媽媽溫言軟語對著坐在病床上的小女孩說話,我轉頭過去看她們,再把頭轉回來盯著上方刺眼的日光燈時,眼淚滑下了臉頰沾溼髮根。
是的,沒有人在我旁邊,甚至,我的眼淚,也不會有人瞧見。
我回家休息了四五天,再開始上班的一個月後,我在員工餐廳發現一個熟悉的新面孔,她一個人安安靜靜的背對著電視吃飯,那一張臉與幾週前那站在路旁一臉哀苦的臉龐重疊在一起,我登時把目光拉回桌面,低頭猛扒飯眼都不敢抬一下,深怕她也發現到我的存在(奇怪我們也沒交惡我究竟是在孬什麼?)。
到現在,我還是偶爾在路上發生事故,值得慶幸的是,已經沒有人再被我的粗線條殃及,畢竟,不只車子老了,少女也不再是花樣年華了,機器零件故障了還有得修,萬年一副的血肉之軀出紕漏了可是沒得賠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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