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暫定目錄
第一章 火(1-13)
第二章 海(14- )
第三章 四季和花()
第四章 雲()
第一章 火
(一)就從名字開始吧
(二)我們要結婚了
(三)雨一直一直的下
(四)你的名字是愛之源
(五)小屋的春天
(六)風和日麗的那年
(七)新學期,開學啦!
(八)林冬生
(九)老師,妳是孤兒嗎?
(十)一起走一段路
(十一)一片無際的汪洋
(十二)城堡和公主
(十三)黑和白的兩個太陽
第二章 海
(十四)紅色小褲褲和眼淚
(十五)平靜
(十六)出軌
(十七)憂傷的臉
(十八)第四天
(十九)洞房花燭夜的節拍
(二十)畢業典禮/性夢/失控的人生/
愛是靈魂的交易/如果愛情是在天上
第一封 就從名字開始吧
親愛的愛源子目:
謝謝你為我開的這扇小窗。
當劉德華牧師跟我提到這件事時,我並沒有覺得有必要。目前我的心情很平靜,話也不多,心思也不多。時間的流逝就像偶而的淚,靜靜的。我們很窮,房間很小,屋外是野地,看不到什麼人。當小P問我要住這裡還是台北的公寓時,我選擇了這裡。這裡單純,比較接近我前八年的環境「牢獄」。
我想劉牧師有告訴你我的過去。那一段的自已好像已去。我好像沒有能力再認識她,那時的她也是一樣不認識現在的我。我對劉牧師說:在這個世界裡我好像不存在,一份濃霧隔著我。劉牧師說:「為著生命,為著愛,你應該可以驅散這層濃霧。」也是為著這,建議我寫信給你。對於劉牧師的話,我不是很明白,那些話語一樣是深埋在霧裡,茫茫然。
倒是你說我可以給自己一個我想要的名字,不需要真的姓名。這點很好,我的名字沾污了太多人,早就希望它從來都沒有過。想到自己常自認是小P的影子,或是肋骨;想到自己黑色的身份;更因為常夢到也覺得自己很快的就要從地球消失,就一直在「黑影」這個名字上打轉。但我又不喜歡它!親愛的愛源子目,好久沒想自己了,可是就為了給自己一個名字,我卻……
心中湧起了不少的情景,大部份都是過去的,但是它們太亂,讓我不舒服,我想停筆了。
這時的我就叫「境中人」吧。
再一次謝謝你。
2003/10/03
第二封 我們要結婚了下
親愛的愛源子目
早上醒來時,陽光打兩片窗簾的間隙穿進來。我喜歡那細細一條有些刺眼的光亮。好像是一種招喚說:來!起床嘍!我總會舉起手揉揉眼睛,有時還會沒意義的朝著那條線揮手做要推開狀,每當這樣,我都會覺得自己有點好笑。
照理說,今天應該是個特別的日子。因為昨天夜裡,小p說要跟我辦結婚手續,他說他找了學校的律師談過了,知道結婚該做那些事情。當時我們是在事情之後裸身相擁著,我的頭被他夾在他的兩腋之間,呼吸有點不方便,但是他一直都喜歡這樣,我也一直都靜靜的隨他。在他講完之後看我沒反應,掀開被子推開我,低頭看我,看我滿臉的笑意,就又把我摟進懷裡,又把被子蒙在我的頭上塞在他的頸下。
親愛的愛源子目,我不知你能不能明白,假如我說我當時的心情,並不是單純的喜悅。撇開我臉上的滿意笑容,我的心有點跳,我的思緒是飄飛捉摸不定的。告訴你,我臉上的笑容是和小P同年,廿二歲,但我的心可不是。我不知道我的心是幾歲,它是在我和小P的年齡之間嗎?還是之外?也就是說它有比我實際的年齡更老?還是比小P的年齡更小?
我的話一向不多,對小P也是一樣。我也沒有故意偽裝,但小P確實對我說過,我好像就是和他同年,當他十四歲,那是我們發生身體關係的那一年,他說我和他就像同年,然後就一直陪著他,一年一年的長大。他現在廿二歲,所以他就覺得我也是廿二歲。親愛的愛源子目,我相信他講得是真話,因為他沒有理由說假的沒用的話,就像我對你,就像我對我自己,沒有理由說假話的,不是嗎?
身邊的小P還睡著,我側了個身,然後我一隻手臂伸放在他一起一伏的胸膛上,身子向前擠了擠,把頭貼在他的肩窩,閉上眼睛想再睡一回。小P矇矓裡翻了個身把我摟在懷裡,我伸手摸了摸,又是直直硬硬的,把手拿回,想抱著睡一會,但沒多久,他翻身把我壓住。早上的我們多是速戰速決。之後,問我:
「高興嗎?我們要結婚了?」
「…」我沒說話,只是笑笑。
「律師說,我們也許可以把孩子領回來自己帶,可是需要大一點的房子。」小P的眼睛看著天花版,是想事情。我支著頭問:
「寶貝,你是喜歡結婚,兩個孩子在身邊?」
「難倒你不是?」
親愛的愛源子目。我沒有回答小P,但是要告訴你,我倒是沒有想結婚,沒有想把兩個孩子帶在身邊。因為我不可能是個好太太,也不可能是個好母親。
早上醒來時,我沒感覺是個不一樣的日子。然後小p上學去了。我這才想到要結婚,要回到真實的世界,那是我不熟悉的世界,我不屬於的世界。幾個月來的平靜像是要起變化了!
我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裡打轉,好像世界就只能轉圈圈,既走不出去,又停不下來。最後終於想到寫信給你。親愛的愛源子目,決定寫信給你,我的心才定了下來,慢了下來,也安靜了下來。今天就寫到這裡。我也要停下來暫時不去想,因為我又亂到感覺不舒服了。不過,等過一陣子頭腦比較清楚時,我會繼續清理我的思緒,明天也許可以比較能明白的告訴你或是我自己,我的感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真是謝謝你,也該謝謝劉牧師把你介紹給我。
2003/11/05
第三封 雨一直一直地下
親愛的愛源子目
現在的窗外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很小的一扇玻璃木窗濕的透透的。玻璃上的水珠一顆顆,停了一下,然後又輕輕淺淺的噗的一下滑落。它們的日子和心情都好輕鬆自然。漆著青色油漆的木窗年紀很大了,斑斑駁駁的被雨水加上了層比較成熟的色澤,不論是殘留變的有點白了的油漆,還在帶著紋路的木頭,都是那麼的自在。站在窗前,看著窗上故事,我的心很平靜,偶而抬頭遠望,天色昏暗,遠方的樹在雨中像是在霧裡,大地很安靜,像是在沉睡。窗上的水珠兒們有點像乖孩子,在大人們都睡著時,自個兒靜靜的在玩耍。
親愛的愛源子目,為什麼我要告訴你這些呢?因為,就在我聚精會神的對著窗子對著遠天時,我發現自己竟然在哭,我的淚不停的流。可是我並沒有傷心或是難過。可是不明白,為什麼在流淚,淚水像是來自深深的海洋,源源不絕。
親愛的愛源子目,你有去過深海嗎?直直的墜入好深好深的海水中。海水很鹹,同時也很甜。海水很重,同時也很輕。那份擠壓的痛,又是一份難言的快愉。然後是那份靜止的潮湧。愛源子目,你會明白嗎?有一種靜靜的潮湧,不動的澎湃,就在身子裡,就在腦海中。你看,愛源子目,先人不老早就說明那麼一丁點的腦袋應該是海,是好大好大,是叫人無法明白的海。
我的淚水,就像天上的雨,一直下一直下……
我的思緒就像雨中的泥土,糊糊的…
親愛的愛源子目,時間差不多了,我想我去為小P準備晚餐去。這幾天他有幾個重要的考試。我昨天去買了幾塊雞。我們難得好好吃頓飯,今天要對著坐下來進食。今天雖然流了不少的淚,但我的心情很好,就像好久以來的心情,淡淡的,很好,很平靜。也許下封信,我要告訴你我的心情狀況。劉牧師他知道,他說這是因為我和小p深深相愛的緣故,愛源子目,真是這樣麼?我和小P是所謂的相愛嗎?我們是被認定是深深的相愛,可是當事人的我,卻對愛這個字不明不白.噢,愛源子目.說到愛,我可以問你好多好多的問題,你會試著回答我嗎?會嗎?
境中人上
2003/11/28
第四封 你的名字是愛之源
親愛的愛源子目
今天坐下來要寫信給你,心裡一有了這個念頭,腦袋就出現每封信的開始的那七個字:親愛的愛源子目。可是今天,在那七個字中,「愛源」兩個字突然的亮了起來!愛之源!愛源子目!你的名字原來是「愛之源」下的一個子目!
那我今天就跟你說我的愛之源…
愛…
親愛的愛源子目,愛是那麼錯綜複雜…
就算是只說我一個人的,我都說不清楚說不明白…
它縈縈繞繞…
一天, 它縈繞的太急促太緊…,終於,它完全失去了愛的意義!
一份絕滅的愛像夜裡的潮水,自偌大深遠,不知名的寰宇,無聲息的湧上了岸。那個連月亮都是黑色的夜,海不見了,水不見了,什麼都不見了,就只剩下,絕對的淹埋。
自那一個宇宙的時空點,我緩過來後,自此,就面目全非。
一種絕滅的愛。
親者痛,仇者快。他們說我愛到發瘋了。
親愛的子目,我是「愛」到發瘋了嗎?為什麼那是「愛」?如果我變成了一個人的肋骨,回到了上帝創造女人之前,那就是愛嗎?
那時我愛著我的先生和我的兩個孩子,還有我的學生們。誰也不能說我不愛他們,我自己也明白我愛他們…
可是…
可是什麼呢?
我變成了一根,某人的肋骨,正在某人身上,長的好好的一根肋骨…
如果硬說那是「愛」,那麼,一些愛死了,一些愛活了…
或是,反過來,一些愛活了,一些愛就跟著死了…
子目,我得停筆了,我沒法子再想下去,好重…
好暈,好混亂…
我放下筆,放下回想。
第五封 小屋裡的春天
親愛的愛源子目
給你寫信快四個月了。這是我以出獄三個月的一天,拿筆第一次寫下親愛的愛源子目的記憶,然後用我出獄七個月,七減三等於四算出來的。我家沒有日曆或月曆。沒有電視機,沒有鏡子。我不需要。小P出門時,讓我看看,我說:很好了!他就出門。
這四個月來,我好像快要養成給你寫信的習慣了。還記得第一封信裡,我說不覺得有必要。假若不是因為小P要和我辦結婚,一時心裡有點亂,大概還沒法子開了這樣的一個緣。
劉德華牧師前幾天有來看我,說:「看吧,我說的沒錯吧!」在他仁慈又智慧的臉上攤著迷人的笑。牧師他是在我入獄後的第二年就是我的開導牧師,認識也七八年了。愛源子目,牧師對我有著很深很糢糊的意義!會不會有一天,我會透過文字,讓你明白?上次他來,在談到給你寫信這件事,他還說:「一天,你也許,把你眼前的濃霧,凝了起來,變成一個一個的鉛字!」他握住我的手,輕輕的拍了拍,眼睛看著我的眼睛,又說,聲音很輕很慢:「霧沒了,就可以看見藍天,和藍天底下,那些摔不碎的鉛字。」
愛源子目,藍天是個好遙遠的名詞。我老早從那裡走開。如果我還盼望藍天,喜歡藍天,那藍天下的刀和劍呢?在藍天底下,我是一個不被允許存在的孽,黑色的孽。當牧師在那樣一份仁慈的氣氛裡提到它時,我有點想哭。現在和你再度提起時,也有點想哭。可是都很快的就過去了。
送走了牧師,送走了藍天,把濃霧也就推到屋外。
小屋裡,我開著這個周末小P帶回來的電熱器。這幾天天冷,這個小電熱器就一直開著,小小的家好暖和。我的心情很好,坐下來要跟你說:這個小屋裡的春天。
第六封 風和日麗的一年
親愛的愛源子目
讓你讀了那麼多說起來應該是沉痛的內容,就心想要跟你說些輕鬆一點,美麗一點的。因此,幾天來,我就像要去遠行到一個曾經熟悉的古老鄉園,心情迷迷茫茫。有時像置身在海邊,而前面那一片深不見底的汪洋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有時像站在山岡上,四面滿是疏疏密密的濃霧,想要抬起前行的腳步,好重。現在的我,是獨自一人置身荒野的孩子,遠方那裡是哪個我要去的地方啊?這之間的路怎麼走?我單薄的衣衫擋得住沒邊沒界的荒涼?那虎虎的風吹嗎?
今天我又在等待。早上送走小P後,我開始等待一個美好可期的藍天,可是這幾天就是綿綿細雨不斷。我一邊打著毛線衣(我現在打毛線衣,這樣可以消磨時間,又可以貼補一些家用。)一邊等待,等待自己終於能站起來,告訴你一些曾經,一些陽光下的曾經。
這樣說,我又開始矛盾起來!
那是陽光,都那麼說,說那是陽光,我也曾那麼認為,也曾像向日葵般的向著它,向著它走過漫長的三十四個年頭,而一天,突然的,沒有任何預警,我們背叛了彼此。陽光不在是陽光,而我,不再是我,我們背叛了對方,也背叛了自己。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大地在瞬間變色?我不再是我,你不再是你,陽光不再是陽光?
我的身體在陌生的大地蘇醒變色。
親愛的愛源子目啊!那是一個直接讓我恍惚的時空,至今我都不能面對,不明白。那個讓我急速轉變的漩渦,一個轉,就天昏地暗。
愛源子目,劉牧師說,一天,我撥開那漩渦,那時就會看到,兩個天,像摩西分開的海,在走過之後,那樣,合拼起來。那時,我的兩個生命(牧師說,它們都是上帝給我的,我的兩個生命都是上帝給我的。)就會合併成一個,一個真正的,完整的生命。
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快樂女孩,多少人認為我很難得。當母親在我身上留下一張寫著名字的字條,把我抱放在桌子上,眼前擺放兩杯草莓冰淇淋,一杯是她的,一杯是我的,然後跟我說,要我等一等,然後她走回我們剛從那下來的火車,隨著汽笛聲從此不見。那之後的顛沛流離,沒有把我的笑臉和信仰拿走。我是個在孤兒院中長大的快樂孩子。至到讀大學時才離開,離開那個我認定是家的地方。那個我要給那麼多的孤兒希望和榜樣的地方。
這年,我卅四歲。
在人生的路上踏著穩健的步子。有著很好的工作,很好的先生和很好的兩個孩子。那年,我和我的家庭都進入中壯成熟的人生階段。生活的內容和方向都清楚明白,沒有什麼摸索,沒有什麼迷惑,或是要努力掙扎的。丈夫完成了最高的學位,在大學裡正式的進入教授層級。我們也有了足夠的錢在丈夫的學校附近買了間公寓。大女兒七歲,就近讀大學附近的小學,小兒子四歲,則完全交給先生,因為他開始上幼稚園小班,而幼稚園是先生任職大學為教職員的福利所辦的。我是小學老師,工作比較瑣碎,先生很體貼的接去很多照顧孩子,本該是我的工作。我的喜悅和感謝,是很明顯的,不論是在我的心裡,或是先生和孩子的眼裡。我是個快樂和有福氣的女人。也因為如此,我把原本不定時南下回孤兒院探望,也在這風和日麗的一年,改成固定的每月一次。每個月的第一個週末,我會在週六放學後直接南下,呆上一個晚上,週日返回。孤兒院曾經是我的家,我是那麼的熟悉。兩天的時間總會忙忙碌碌的過去。
親愛的愛源子目,是不是?那是不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一年?
是的,當然是的。
可是,寫到這裡,愛源子目,我的心砰砰的跳了。一種低沈,帶着撞擊力的鼓聲在心的海洋裡傳來,猛烈地撞擊著我。
當我如此回看我自己,如今又是多麼陌生的自己。
就像有時小孩子玩遊戯,將本來是聚焦的兩隻眼睛硬給分開來,這樣眼前的一個圖案就會變成兩個,面對眼前不再聚焦的圖片,人就會跟著昏暈而不知所棤。
劉牧師說,一個成熟的人,終有一天會把世界給聚焦起來。他要我努力,但可以不要勉強,太痛苦或是太不安時就停下來。今天我就在這裡停下來。
愛源子目,下封信裡(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要告訴你,那個陌生的自己,那個陌生的環境,那個陌生的世界,那個不容我的世界。
那個我全心全意地活過和熟悉的世界…
那個有一座橋的世界…
就在一座彩虹橋上,我突然不醒人事…
第七封 新學期!開學啦!
親愛的愛源子目
今天是新學期開學的一天!很開心很快樂的一天。
我喜歡孩子,特別是小小孩。對自己和世界似懂非懂,心裡的純真美麗,就像早春正在綻開的花,從一雙清亮的眼睛裡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我多天真,我多可愛呀。我喜歡他們,喜歡他們的眼神,喜歡他們因為個子矮,常仰著頭看你問你的樣子,喜歡他們想著不明白的事情時歪著頭,那付認真的神情…。生命是神奇的!想像一粒針眼大的種子都能開花結果到一種沒有人能全然懂得的繁雜狀況,一個「人」的成長,又是多麼的無時無刻,多麼的無限的可能,多麼的神奇,神秘。每一個孩子都有無限寬廣的未來,而且都是天真美麗美好的。
來到校門口,我停站了一會兒,看著一個一個的學生,背著很多是全新的書包,有的笑容滿面;有的一臉嚴肅,有的呼朋喚友;有的靜靜的一個人,低著頭在你身邊擦過。新學期的第一天,每個人的心情都是新鮮的,就像睡了個好覺,在晨曦裡醒來的大地,空氣是新鮮的,朝陽是親切的,路燈是柔和的,每個人的每一個步子都是輕盈的。
新學期裡我回頭接小一的班,開學的第一天會比較忙,每個孩子都是新生,不熟悉學校的情況,想到這,我就急步的往辦公室走去。沒走兩步,身邊出現一個高挑的男生,我轉頭看是要升六年級的林冬生。
「嘿!林冬生,暑假過的好嗎?」我得仰著頭看他。
「老師早。」林冬生一向話不多,長了個大高個𠒇,嘴巴可不是很靈活。
「是不是假期裡又長高啦?」看那長我一大截的影子,我問。
「嗯,有吧。」隔了一會,才又說:
「假期我回鄉下種田啦!」直到這句話,林冬生的聲音才有點生氣,有點響亮起來。
「你是說回鄉下抓田雞?」我笑著問。
上學期,我是六年級的導師。辦公室裡和五年級林冬生的導師胡儷玉相鄰。一次胡老師覺得林冬生的一篇作文很好,就要我看。在文中,林冬生寫小時在鄉下一個人跑到田裡抓田雞,回家加菜的事。寫得很好,生動,有趣,還帶著一份比起一般小學生來得成熟的情緒和思維。
「老師今年教一年級?」
「對呀,我喜歡一年級的小鬼,一個個都好可愛。你怎麼知道的?」
「胡老師說的。老師,我以後可以來看你嗎?」這時我們已經來到我新辦公室的門口。我說:
「當然可以,我坐在最裡面。新學期要好好用功,知道嗎?」
「知道,老師,再見。」
我推開辦公室的門,回頭看,林冬生已走遠,看著那麼高個子,穿著小學生的短褲,我不禁笑了起來。
第八封 林冬生
林冬生是個可愛,話不多的孩子。五年級時從中部的鄉下轉來。黑黑的皮膚,沒怎樣認真打點的衣著。在導師辦公室,林冬生的導師胡儷玉的桌子和我的相鄰,幾年下來,我們變的很熟,也算是很要好的朋友。胡老師為了讓新來的同學儘快和班上老同學打成一片,就常交待林冬生做些收作業發作業之類和同學接觸的工作,也因此就會常來辦公室,沒多久,大家就很熟悉了。只是他還是很少說話。
開學的第一天很忙,送走了所有的小朋友和家長,我深呼了口氣,回到辦公室。剛從六年級的導師辦公室搬過來,新環境,有不少事要處理。當我走進辦公室時,老遠就看到桌上放著幾個鮮紅的櫻桃。我知道又是林冬生放的。因為他以前也有送胡老師和我。當時我們都覺得,那艷紅欲滴還帶著小梗子的可愛模樣,放在桌子上真是好看,兩個人都捨不得吃,直等到兩三天後,林冬生問:老師不喜歡呀,我們才當著他的面,一個一個的吞進肚子裡。胡老師對於林冬生不多話,但顯然多了不少笑意的情形,常會開心的跟我說明林冬生適應的很好。和同學相處完全沒有什麼問題,就是個子高了點,跟其他孩子一起顯得有點特異。
親愛的愛源子目,沒多久,我就發現林冬生對我這個老師很好。我畢業於師範學校,先生也是任職教育界。和學生們接觸是長久以來我們生活的主要部份。我們也都清楚,幾乎每個老師都有被學生特別喜愛或是依賴,甚至於迷戀的經驗。身為老師,我們都不覺得要「硬」把這樣的學生推開。大家都認為保持著該有的距離,藉機會疏導,讓孩子不因為這份喜愛而不安或有羞愧感,進一步讓孩子明白,心中有愛是件好事,不論愛的人是老師,是同學,是周遭的人,都是一樣。
林冬生不是我的學生。我們並沒有常接觸的機會,因此雖然知道他對我這個老師有好感,總愛看我,對我笑,也並沒有多在意這件事情。
第九封 老師!你是孤兒嗎?
搬了的新家,和我任職的學校比先前遠了不少。放學後,我會經過操場一處放了些沙的一角,從學校的後門出校,走大約廿分鐘的路到後火車站,搭火車回家。這個有塊沙地的角萿,有幾個高低不一的單槓和雙槓給學生們玩或是運動。因為地處學校比較遠的一角,跑來使用這裡單雙槓的學生不多,尤其是放學之後。
一天,我老遠就看到林冬生一個人在那裡玩。對於那樣一個大個兒的人,玩槓好像不是很對勁。當我走近時,看到他跨著兩腿吊空坐在雙槓上,一付挺自在的樣子。看到我時,就急急的從槓子上跳下來,卻一個不小心,來了個所謂的狗吃屎,一頭栽在沙堆裡。既然是沙堆,不太能傷到人,所以我也沒在意,慢慢的過去。可是跌在那裡的林冬生一動不動,像出了什麼事,我突然急了起來,快步過去,蹲下身子,把手放在他頭上想知道怎麼回事。這時他才慢慢的,一點沒事的把頭從沙堆裡抬了起來,而且還給了我一個可愛的笑臉。
「怎麼啦?嚇了我一跳。」我有點不解的問。
「嚇到老師啦?老師怎麼那麼膽小,我只是好玩,嘿嘿!」從沙堆裡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一跳就站了起來,然後一邊說,一邊彈掉滿身的沙子。
「吼!你是活寶啊?嚇老師好玩?」想伸手幫他拍去身上的沙子,又想到他都好大了就沒去管他。
「是呀!我是活寶,嚇老師是好玩。」那種若無其事的樣子和回答,可真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過倒挺符合我心中常有的想法:孩子們的天空是無限寬廣無限可能。
那天他說,他有事去火車站,問我可不可以同行,我說可以。他伸出一隻手,對我說:「老師,我來替你拿。」就把我手中裝著學生作業簿的帆布袋子接了過去。知道林冬生平時話不多,一天下來我也累了,兩個人就悶著頭一直往前走。突然他問說:
「老師,你是孤兒嗎?」
我一怔,抬頭看了看他,我說:
「我不是孤兒,我有母親。」想他會疑惑,我又說:
「不過,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母親她在我四歲時,把我交給別人,送到孤兒園。」
「噢!我有個好朋友也是孤兒,可是被人收養,養他長大的那家對他不錯。」林冬生的聲音很平常,就像講一件平常的事。他又說:
「老師還常回孤兒院?」
我說:「是呀!那是我的家,又很需要幫助,所以…」我大概講了些孤兒院的情形,不知不覺就到了車站,我是按車程表離開學校,一進站沒多久,車子就來了,林冬生把帆布袋交給我時,跟我說,別跟胡老師說我嚇到老師了好不好?我回說好,反正小事一件,沒什麼好提的。就一個五年級的孩子來說,林冬生又高大又成熟,自然班上很多的事要他來擔來做,因此會常來辦公室找胡老師。從那之後,我們似乎親近了很多。在他到辦公室找胡老師時,總會給我一個神秘的一笑,好像我們共存一個小秘密似的。
第十封 一起走一段路
開學第二天。
快要放學之前,林冬生跑來看我。我謝謝他的櫻桃,告訴他以後別花這種錢。他說他來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幫我做的事。我告訴他教一年級的好處就是沒什麼作業要帶回家,大部份的事都可以在學裡解決掉。他說:
「噢!那我的腳踏車沒有用了嘔!我喜歡跟老師走一段路。」
林冬生住在離學校不遠的菜市場旁。家裡在市場有個賣麵的攤位。一家人早上三四點就會起來,林冬生是老大,人又健壯,是父母親的得力助手。每天幫忙處理兩百多斤的麵粉,壓成各種麵條。之後才會回到住處打點自己上學。放學後,有時還會騎著腳踏車送麵給固定訂戶,像賣麵的小餐館小攤販。
自從那次從雙槓上跌下來,林冬生常會在放學時和我一起走去車站。一次我手提的東西太重,他說可以用他的腳踏車,送我到車站,然後從那裡騎回家。
「是呀,我想以後都不用帶作業回家了,真好。不用再像教六年級,動不動晚飯後,還得攺作業。」
「噢!可是我還是喜歡跟老師走段路,老師會教我好多東西。」
「也行啊,有話想跟老師說說時,我們還是可以走一段路啊。」
「噢!那我知道了,我有事還是可以找老師,那老師再見。」然後就笑笑的離開。
那之後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就會走一段從學校後門到後火車站的路。有時我看到他在等我,有時我已經走出校門,他從後面追來。
算十一封 海水好冷
親愛的愛源子目
離上封信已經一段時間了,拖著沒有繼續下去,是因為我寫不下去。
一段時間的吐訴之後,我想把我的事情勾劃出一個完整的圖像。每個人都有一生,而且也只有一個今生。什麼時候我要離開這世界,離開之前,我還會想什麼,做什麼?我恍忽迷離的際遇,劉牧師說可以紀錄下來。
嗯,回想總讓我跌身在一片汪洋裡…
當我要把自己理出一個頭緒來時,就開始迷糊…
回到先前的世界,前面就像是天高的浪,我一點點的回去,天高的浪就一點點的逼近…噢,就在頭頂上了,好高的浪頭,覆天蓋地,就在頭的頂上,一點點的落下來,打在我的臉上,洩在我的身上,千鈞的重量壓在我的靈魂上…
四面是浩瀚一片的海水…水底下一波又一波的湧動…我的身子是那麼的冷,那麼的虛弱,是那麼的不知所措…如果我有手,我會去抓什麼?如果我有腳,會站到不再撼動的土地上麼?海水的顏色清徹,我的身體和靈魂在其中翻覆…
有時身子睡著了,很好,迷迷糊糊的靈魂隨著海底的湧潮擺動,那隱隱湧過來的潮流,來自四面八方,我的靈魂像多種顏色的在狂風中舞動,在天上在海底在不知名的星河裡,盪呀盪,無邊無際…
有時身子是醒著的,很可怕,每個細胞都是醒著的,清醒又機警,分分秒秒的備戰狀態,每一個振動都是可以致命的敵人,致命的打擊就要來了,隨時都等著爆炸,炸開我像薄冰的身子,如果我還有身子,那就是驚慌和恐懼了…
親愛的愛源子目,每在我要把那段時間的自己,理出個頭緒時,我就跌身在冰凍淘湧的深海裡…
那天,就是小p跟我說要結婚後沒幾天。小P回來。他說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好久,我才從夢裡醒來。小P把我摟近懷裡,把我抱到床上,一點點脫掉我身上的衣服,再摟著我,對我說:「寶貝,什麼都別想,只想愛我,你最愛的我,對吧,寶貝。」一邊吻我一邊對我說:「只想愛我…只想愛我…」。
他將我的手臂放在他的背上,讓我環抱著他,可是我好虛弱,我努力不讓我的手臂滑下來,張開腿,他說,用他的腿把我分開,整個身子壓著我,慢慢的滑進…
當身子裡的敏感峰點,一下一下的被擠壓,那海裡的潮湧開始有了溫度,不再像冰,像火山的熔漿要來了,小P的眼睛緊看著我,慢慢的抽送,慢慢的,水不再那麼冰,溫度像小河,在身子裡竄流,在我回溫後,小P加快動作,把岩漿推進我的身子,一陣抖動之後,我進入渾沌…
在我猛烈的氣喘裡,小P緊緊的抱住我不放,不知過了多久,才說:「寶貝,你終於回來了,身子不再冰的嚇死我。」一頭鑽進我的胸前,喘起氣來。
「我掉進海裡了。」我說:「海水好冷。」
「我知道,你全身都是冰的。」
「噢寶貝,你嚇死我了。」然後就泣不成聲。
「別哭小P,」我說:「我們抱著睡個好覺。」他把我夾進腋下,我動了動,確定了呼吸,就窩在小P的懷裡睡過去。
第二天,我在小P弄早餐的聲音裡醒來,睡了好長的一覺好舒服,早晨的陽光灑一屋子的敞亮。站在兩公尺遠都不到的廚檯前的小P轉頭看了看我,又回過頭繼續弄手裡的事。好像昨天什麼都沒發生似的,以一種好陽光的聲音喊說:「嘿!悅呀。如果你不想辦結婚,我們就不辦,反正也沒兩樣。」
親愛的愛源子目,我並沒跟小P說我不想結婚,是他猜到或是感覺到。一份相知相惜的美好感覺,一下子飄飛開來,把這個小房間塞的滿滿的。我從床上翻下來,赤身裸體的走過去,用手從後面環抱著他,把臉貼在他的背上,磨呀磨…
愛源子目,問你,還有誰比我,更知道:什麼是幸福?
第十二封 城堡和公主
親愛的愛源子目
今天這封信要接續昨天的情境繼續寫下去。我要繼續說我快樂的心情。在從後方摟抱著小P,在赤身裸體的自在裡,我有著像是暈眩的滿足感。大千世界那又厚又重的塵埃,一顆顆一粒粒的都在與小p的關係裡溶解不見了,就像一勺勺的白糖加在玻璃水杯裡,在一圈圈的擾拌中,都不見了,舉起杯子,你看到是一份純粹的透明。
親愛的愛源子目,我的身子並不美麗,相反的,它有著讓我自卑的內容。就在身為女性,就在上帝定義的母性特質上,我被一層烏雲醜陋覆蓋著:我的右邊乳房有一塊約十公分直徑大小的烏黑胎記。而乳頭在胎記的邊綠,黑黑的,像個葡萄乾。為了這個黑色的胎記,我總是記得要做愛時把燈關掉,對於一點都不介意,那麼體諒的前夫,我總是心存感謝,為此,我與前夫的兩個孩子,一開始就沒有哺乳。而如今,在八年的牢獄之後,我的身子更是骨瘦如柴,沒有半點美感可言。
親愛的愛源子目,可是當我的臉在小P的背上磨蹭時,我是美麗的,我是快樂的,同時我也是純潔的,就像玻璃杯中透明的水,一眼可以看到底的清純。
我…
像個身著花邊裙,頭上打著蝴蝶結的公主,很小還沒長大,住在一個到處是花,到處是小動物的城堡裡的,快樂小公主。
這個小房間,就在小P說我們可以不結婚時,一下子變得好堅牢,好安全,像所有的城堡那樣。外面有一條很深的護城河,有尺厚的大城門,和手臂一樣粗的鏈條掛在轉輪上,控制著城門的開和關。而我是城堡中的公主。堡裡還有一個鐘樓,今天是初夏,是我最喜歡的季節。鐘樓下有抬頭看我,眼睛比嘴巴還會笑的王子。我正想沿著窗框的繩子滑下,王子就會用雙臂接著我。然後我們一起…
噢~
我的快樂是從那裡冒出來的?
小P一個轉身,從前面攬腰抱起我,我靈活的用雙腿夾著他,然後一挺就往後,開心的仰下去。小P的嘴唇在我的前身碰來碰去,我格格的笑出聲,小P雙手一鬆再一緊把我拉近,把我黑黑的乳頭含進嘴裡。
我們蹦蹦跳跳的享受城堡裡的花草陽光,我們在草地上翻滾,我們捧起麋鹿的頸子,貼心的愛撫著。小P把我放到床上,在四目相望裡,他褪去一件又一件,我如海水潮湧般,晃盪的等待著…等待著無限的美好。
親愛的愛源子目,所謂的完美,所謂的極緻,你會羡慕嗎?你會響往嗎?它就在這裡。這個小小的房間裡。出不去。也進不來。
它的代價昂貴。
第十三封 兩個太陽
親愛的愛源子目
這幾天小P很忙,早上都在三點鐘出門,要在滿天星星之下騎一個多小時的機車回家幫家人打點生意。
小P真是一個讓人感到暖和的人。我對他說,晚上睡在家裡,不用回到我這邊。小P說他不放心我一個瘦小女子住得又是這麼偏僻。然後又把我摟在懷裡說:我已經習慣夾著你睡,沒有你我睡不好。然後把手放在我的頭上,把我的頭髮亂搓一通。還把我有模有樣的推轉過身子,方便在我的屁股上搞打幾下。
親愛的愛源子目,事實上,在我的心深處有好幾個黑洞,每一個都好黑,伸手不見五指。它們更是流動的,常在我一個轉身或是晃神之間來到我的跟前。讓我不安害怕。小P應該是個小太陽,有他在身邊,那些黑洞就比較少來打擾我。雖然這樣,我還是沒有刻意的希望小P多些在這間小屋裡的時間。我一點都沒有。除了愛他像愛我自己一樣,很願意看到他做自己要做想做的事,再就是他那些想做的事,讓我更為他感動,為他高興,也為自己就是這麼個暖和的小太陽的一根肋骨,為自己高興。
愛源子目,小P他只有廿三歲,怎麼他是那麼讓人感到安心和溫暖?說到家裡的工人幫手要結婚嘍,說到小弟要帶girl friend去歐洲旅遊。所以自己要回家幫忙。而且說的那麼開心。那是一份對家人的愛,和因為可以愛護家人的喜悅和平安…
第一天我站在門口送他,看到他的身影在黑暗中一點點變小,然後不見了。關門鎖好,我回到床上,想到小p的種種,想到我們,我哭了,是悲喜交集的哭。為什麼?在這世上讓我發現小P?為什麼是在這麼大的罪惡裡我們建立了自己完美的天地?小P是我和周遭親人的小太陽。可是,那個窗外,等一會就要為主宰世界而升起的,才是這個世界真正的太陽。我,不是看不到它,就算我是躲在這間小屋子裡,就算是烏雲密佈,別人都看不到祂時,我都會看到祂!而祂,卻永遠不屬於我,不屬於小P。
小P不像我,我走過人生,在那個世界裡活了三十多年,可是小P從十三歲就被卡住,卡在沒有陽光的日子裡。他的這一生,不論上帝是為了什麼理由造了人,給人們一個生命?我都希望小P的這一生,不是只在這間小屋子裡。外面的那個太陽,沒有理由拒絕他。
他是那麼善良友愛的人,他們不可以拒絕他。
而我,親愛的愛源子目,我是那麼的愛他依賴他,我是不是繫絆了他?
我應該有勇氣走出去的,劉牧師這麼說。
可是我…
外面的世界是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放下我踏出的步子。每一個步子,都可能…
在那個大夥都認為是明亮的太陽下,我永遠是該被懲罰,該被打入地獄的黑暗裡!
親愛的愛源子目!你?你怎麼想?你會同情像我這樣罪惡滿身的女子嗎?你會起身抱一下我嗎?
我想你會,就像劉牧師他會一樣。為這,我的眼淚順著我的臉頰下滑。
第十四封
紅色的小褲褲和眼淚
親愛的愛源子目
我又坐下來,又要試著寫下這個在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這個界於黑與白,善與惡,理性和自殘,生存和死亡等等…,兩個反向的極端,怎麼在我的生命裡的這一天相撞到一起。
有如面對著萬花筒的千頭萬緒,就算事隔將近十年。就算是我永遠忘不掉的一天,可也是永遠讓我懷疑上帝的一天。在獄中,第一次和劉牧師談話,他充滿著愛的沉穩,直接讓我把罩著我濃黑巨石,轟然的送給他,那天我第一次在獄中放聲大哭,呼天喊地。如果真有上帝,我知道我是那個被抛棄的子民。就因為這樣的一天.
那是個美好的一天,開始的很美好。林冬生和我一起離開孤兒院,開車回台北。
兩天和孤兒們的相處,讓我們心思沉重,上車之後一如往常,林冬生和我都靜靜的不想說什麼。只偶而會對窗外的夏日清亮早上,說聲:好棒的天氣!這一類的話。天氣確實是好,我把車子轉進木林路。這是一條還沒開發成四行車道的小路,兩邊還有散種著蔬菜的野地,往前走沒多遠就會經過我讀的中學。這裡有著我的一些記憶,如果不是趕路,我終會來這裡轉一下再上往北的高速公路。很快,前面就是我呆了三年的中學,一所很老的天主教女子中學,想到以前,一時心血來潮,我說「林冬生,咱倆在這停一下,吃碗統一肉燥米粉,好不好?」
「好啊!老師,當然好啊!」林冬生笑的很開心的回我。
林冬生的老家住在離孤兒院車程不到一個小時的農村小鎮。知道我每個月都會南下回孤兒院,就問我行不行讓他搭個便車回鄉看爺爺奶奶。就這樣,從六下開始,每當我要回孤兒院時就會讓他知道。週五南下,星期天回來。有時家裡沒什麼事,林冬生會在周六來孤兒院幫忙做些粗重的事,週日或早或晚,工作告個段落,我們一起離開。因為以前在路上我有指給林冬生看過校門對面的小雜貨舖的一些故事,像睡前偷跑出來吃碗開水泡的統一肉燥米粉,是多麼興奮又刺激的事。所以我一提停車吃米粉,天真可愛的林冬生,一看就知道是又樂又開心。
店裡的情形這麼多年好像沒什麼改變,只是老闆娘換了人。小舖是以雜貨為主,門口和以前一樣,只放了兩張桌子,那時小舖也只賣水泡統一米粉,沒有其他的選擇。看到還是一樣的擺設,我走進裡面,對著想是六十多歲了的老闆娘說:「有泡米粉吧?」老闆娘急急的回說:「有有有!你們坐,我就來。」
和林冬生對坐,望著前面的一片田野,心想不知這片野地還能在這裡多久?離這裡不遠的地方已經開發成商店市街。到處是人家和水泥地和吵雜的聲音。這份夏日的早上,太陽遠遠的在沒有阻擋的天空,偶而有微風在靜穆裡飄過,這份大自然的柔和,讓我有點感動。
「這裡的天空和風,都和醒義的不一樣。」醒義是孤兒院的名
字。林冬生沒說什麼,等了好一會才回我:
「真的老師,我也覺得不一樣。這裡的比較亮,比較清爽。」
有時我覺得,林冬生是個奇怪的孩子。尤其看到他在孤兒院什麼都做,什麼又都會做,不用問就會發現可以做的事。打掃、拖地、擦玻璃窗,在廚方裡削馬鈴薯皮,什麼都拿起來就做。平時話又不多,那麼個大個兒,人又單純有點憨,卻有時又顯出一種成熟的細膩。對孤兒院中的孤兒來說,再怎麼艷亮的陽光,都是灰色的!這點我知道,可是小小的林冬生,他怎麼也知道?
老闆娘走過來,從托盤裡揣出兩個紅色有蓋的塑膠碗放在桌子上。老闆娘離開後,我對林冬生說:「哇~真的連碗都和從前一樣!」打開碗蓋,一陣香氣襲來,在這清爽的環境裡,這份香氣更是特別的香。我和林冬生拿起筷子開始往嘴裡扒。
沒多久,大概有二三十公尺遠處,出現了一個很奇怪的景緻。一個好像剛會走路不久的小女娃出現在四周沒人的田野。一定是這裡誰家的孩子,只是以我的方向沒看到什麼房舍就是了。小女娃背對著我,全身就只一個紅色小褲兜,褲兜有點大,掛在腰下的屁股上,褲兜裡看得出有裹著尿布之類的,整個褲兜鼓脹著不說,三角型的下端明顥的下垂。我心想,小娃娃大概pupu嘍。看我看得專心,林冬生也回過頭去看了看,然後轉頭帶著點疑問看著我。「大概是附近人家的小孩。」我說。
等我們付錢上車之後,想到小女娃,回頭看時,已經不見了。
車子要轉向往高速公路的方向。我又像是看到一大片的野地裡孤孤單單的一個小女娃。地上的野草因為是盛夏,大部份是黃色的。然後是個走路有點不穩,兩個小胖胳膊,不時的舉著來平衡左右擺盪,赤膊的小身子,皮膚那麼嫰,掛著個快要掉下去大紅三角內褲,紅得很單獨,很醒目。地上的野草,遮住下半個小腿,看不到有沒有穿鞋子.整個的情景就像一幅畫似的。忽然,我有點擔心起來,怎麼那麼個小娃娃會一個人在野地裡?
「來,我們回頭去看看。」我說。
「…」林冬生看了看我沒說什麼。
「看看那個小娃娃,會不會有什麼事。」沒幾分鐘,我們又回到原處,我們下車在小娃娃出現的地方找了又找,沒看到什麼。這才放心的回到車上。
親愛的愛源子目,今天我就寫到這裡,到目前為止,這個星期天還是美好的。我要休息一下,恢復一下心情。也許明天,我會告訴你,在那之後,那像泉水的眼淚,就是止不住止不住,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第十四封
紅色的小褲褲和眼淚(中)
親愛的愛源子目,事實上,昨天,在我一字一字的寫前面的文字時,我的一些內在的情緒,已經開始湧動。內在的那些情緒,到底存在那麼,平時那麼安靜,好像根本不存在,可是一旦浮現,力量又是那麼大!我是有點怕,怕到時自己不能控制,所以昨天我才停下來。不過,昨天的成績我自己也是挺高興的。因為我以前多少次想跟你說這個橫跨在兩個世界的這一天,但每次都因為那有點像昏暈,然後就掉進像萬花筒裡般,把世界和自己都絞成混亂的一堆,而無法持續下去。
好!看看今天我能跟你和自己說些什麼!
車子轉進北上的高速路,我和林冬生還是和往常一樣,沒什麼話說,靜靜的,我開我的車,林冬生有時還會打個小盹。交通狀況很好,車子平順的前進。我的腦海裡不時會在很多的隨意飄進腦袋的念頭裡,出現剛才那個娃娃的身影。想到那麼好的一個夏天的早上,想到自己的兩個孩子,因為自己是被母親拋棄,所以常會特別疼自己懷裡的小身子,有時會因為一些聯想,把孩子在懷裡摟緊一點,或是一些聯想,把孩子舉起來,好好的看一看,看孩子是不是比我幸福,不會有一個拋棄他的母親。想著想著,我的眼睛和心一起都酸了起來。然後又想到別的一些事情。然後又回到那兩隻舉著,配合自己步子擺動著的小胳膊,肉肉胖胖的小腿還沒長直,還有著一些弧度。然後心想,就算是這麼好的天氣,可是怎麼讓一個孩子光著個身子在野地裡一個人,行車的馬路又在旁邊?不論是草堆,或是走到馬路上,對一個小娃兒來說,都是很危險的呀!那下垂的,醒眼的紅小褲,裡面也好像裝了滿滿的大便,也該給換掉才對,這娃娃的家長倒底是怎麼回事?
對自己的那個年齡沒什麼記憶,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是那麼的堅強?孤兒院裡上上下下,都因為我從來都不哭,人前人後總是笑笑的,完全不像一個被母親丟棄的孩子,因此也會判斷,我應該是個很幸福的孩子。母親必然是愛我的。把我送人一定是不得已,一定是覺得會比留在自己身邊來的好。
親愛的愛源子目,人長大了,社會的訊息也多了,也看多了做為母親的無奈,也看多了一個沒能力自己存活下去的小孩子,在承受來自父母的原罪時所經歷的苦難。我心裡在小的時候,沒因為母親的放手而悲傷流淚,長大了,懂事了,心裡也沒半點對母親的責難不滿。可是,也許是因為老公,他來自一個充滿了愛的溫馨家庭,對我又是那麼好,好像我不需要堅強了,人反而易感易動了起來。在車上東想西想之際,我開始流淚。開始是靜靜的,林冬生是在我拿手紙擦眼淚時才看到我在哭。側著頭很關心的看著我。看到有人對著我,我的悲傷就強烈了起來,一邊對林冬生笑著說:「沒事!沒事!老師是胡思亂想,一下子就會過去的。」但卻哭出了聲音。
這裡我停一下,親愛的愛源源子目,我去為我煮碗雞湯麵,冰箱裡有昨天留下來的雞湯,加點麵條就好了,我吃碗麵後,就去打毛線衣。我正在打一件小小孩子的淡藍色上下兩件的毛線衣,就快要完成了。毛線衣上還有兩個小口袋,好可愛。雖然小孩子根本不會用到口袋,但那是做母親的心意,我想。口袋上有白邊,配著前方左胸的一朵白雲。噢~愛源子目,說到這我又想起那個小紅褲褲~今天不要再去想這件事了。讓自己平靜下來,希望明天我能以比較平靜的心情再出發,寫下那個驚天動地的事情。
我站起來去煮麵去。再見。親愛的愛源子目。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