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蘇穎欣)
【2013年6月沖繩大學.MAT那霸辦公室舉辦批判刊物會議】
「現代史再考──冷戰下的政治、文化、生活」研討組回應文(30.6.2013)
沖繩問題」的內外:歷史在場與「他者」的連帶
2010年在上海的批判刊物會議,從仲里效先生的發言聽到了「臨界點」、「極限狀態」、「生存危機」這些詞彙,第一次了解沖繩社會面對現實危機的緊迫,以及沖繩人的生存危機。第二次是在今年一月沖繩會議,有機會到普天間集地旁親身體驗沖繩住民對基地噪音的抗爭活動,多了一份「現場感」,有了一些感受性的經驗,尤其是和抗爭的住民一起站在路邊舉著抗議牌。但回去後心裡卻不安,不斷在反思那樣的「一次性的現場參與」究竟意味著什么?是否是「表演性的介入」?因為還沒有足夠的知識背景來了解眼前的這一切,而身體卻先行介入了。後來讀了新崎盛暉先生的《沖繩現代史》,稍稍了解沖繩的戰後史,美軍基地所糾結的歷史問題,深刻體悟不返回歷史的現場,找到「沖繩問題內在於我的意義」,則無以了解歷史或現實意義的「沖繩」,沖繩問題以及沖繩知識份子的反思。
金美惠女士和新城郁夫先生這兩篇文章,貼近歷史與政治現實,有著尖銳的問題,看似談不同的問題面向,卻有相似的關懷:金惠美討論在沖繩人的朝鮮慰安婦,新城郁夫則檢視有關沖繩的獨立論述。兩人分別通過不同的主體要素來審視沖繩的「戰後史」,無論是以女性的個人史抑或社會共生的共同體,彼此有許多的交錯、對話。我覺得受啟發的是:兩篇文章都批判在國家和民族主義論述底下,個人如何成為國境間,甚至是國境內的「難民」;同時揭示沖繩內部他者如何被劃入「受歧視階層」的問題。又,如何看待沖繩人或被看待為「沖繩人的他者」的「難民化」問題?兩人共同關心的是:(一)要如何思考和打破國家結構性暴力構成的難民本體論?(二)如何警惕和超越國家和民族/民族主義建構的陷阱?
知識界有一種看法,認為國家本來就具有壓制及排他的性質,暴力只是他的具體化,在無法對國家進行分離的解體,唯有「摒棄」國家。可是究竟國家的本質是什么?如何偵察國家的暴力形式?而我所關心的是如何採取有創意及富想像力的抵抗方式。這也是川滿信一先生《琉球共和社會憲法草案》給
其中一種參照。草案拒絕承認日本對沖繩的「國家化」,試圖以「共生社會」來超越即定國家的形式,以「人民的連帶關係」來取代統一的民族論。簡單來說,共生社會是要超克國家結構性的暴力、以人民為主體,是要避免因民族一體化而產生的排他性、以連帶來建立多樣態的公共圈和生活圈,並提供平等的生存權利。
「民族一體化」的論述,很早出現在沖繩的歷史。早期琉球政治家羽地朝秀曾提出「日琉同祖論」,主張通過在學術上論證日本人和沖繩人為同一民族起緣論,日本人與沖繩人在人種文化上具同一性,來強化民族的一體化。這樣「血緣論」的民族主義是一種本質論的說法,具有暴力性。川滿先生草案的努力,正是要改變認同的思維方式,沖繩人的身份認同基礎,擺脫「非彼即此」(either/nor)的思考。可是從這裡衍生出來的問題,如果以人民為主體,那彼此之間是否仍存在某種契約和應承擔的義務?擺脫了國家框架的困擾,把國家原來被賦予的權力釋放於「人民」,那如何設定不同運動群體之間的權力界限,以防暴力式的國家意識捲土重來?「共生社會」服膺的是「共同」的「公共規範」,「公共的規範」要如何形成?還有沒有立法者?
以上一連串的問題,是在反照馬來西亞的社會現實而提出的。馬來西亞是多元族群的社會,除了華人、馬來人、印度人以外,還有原住民。從建國的歷史來說,馬來西亞在「原地主義」的歷史建構底下,國家主權由馬來民族所支配,一切以「國家之名」都劃入在「多數與少數族群」的分配結構與原則。而原住民可說是「弱勢中的弱勢」,尤其在現代國家形成後,他們成了建造文明國家的障礙,在國家行使主權下被剝奪了祖先遺留下來土地,也被強制性推進現代化的進程。他們是自己國境內的難民。因此在馬來西亞,近年來,當首相納吉提出「一個馬來西亞民族」的概念,無法取得公眾的信任,大家會有「這是誰的馬來西亞」的疑惑。
現在馬來西亞民間出現探索「新國家意識」的現象,尤其是在公民運動累積了二十年後,一反過去對國家採取擱置、否定的意識,如今通過各種大大小小的抗爭,不同族群的民眾在示威或集會中,找到彼此之間的連帶感和共存感,修補了過去的隔閡與猜疑。過去互相把對方看作他者,彼此沒有了解的慾望,如今卻在街頭運動看到彼此。「在街頭找到了國家」似乎讓大家重拾信心,但這不是所謂的「民族國家」,我認為更傾向「公民國家」意識。馬來西亞人民不廢除國家,不是耽溺於國家的神話,而是要重新定義國家的內涵,找到「獨立」的實質意義。這樣的努力還在持續著。而與草案的「共生」一詞有高度對應性,衍生於馬來西亞歷史和政治語境脈絡下不同的語言表述,即是「平權」、「平等」和「差異」的觀念。抱歉時間的關係,沒辦法在這裡展開討論。
最後想說,挖掘國家體制下或國和國之間隱藏的暴力結構、他者的歧視、那些強制性被推進歷史夾縫中,使沒有主體身份或沒有國籍的人,一一的浮現。這種歷史在場的審視,把沖繩被「強制性」推進在近代國家的歷史命運,和被強制性帶入沖繩的朝鮮人或受國家體制壓迫或被歧視的階層,形成命運共同體,正是要警惕不盲目的追求所謂的「主權」、「國家」、「統一」、「一體」等。在建立歷史性的解釋時,必須要納入受苦者或受害者的視角,因為在追求更美好的未來,其實佈滿各種思維陷阱。在許多沖繩前輩及朋友身上看見一種不放棄與不斷前進的靭性,富創造性的構想。我在想,是否處在臨界點上因而沒有悲觀的權利?但願以後逐步進入沖繩更深層的問題,找到適切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