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方柔聽見亮亮刻意壓低的聲音:「婆睡著了,我留紙條就好。」
接著她聽見三個人躡手躡腳的找紙筆,然後一陣耳語,再接著是腳步聲,最後是大門關上的聲音。
等一切恢復寧靜,她睜開眼,拿起亮亮留下的紙條,上面簡單的寫著:「我們出去逛逛,太陽下山前回來。」
反正沒事,方柔繼續躺回她的搖椅,試著將剛剛暫停的思緒重新連線……。
喜梅是真的打起了瞌睡,雖然比平時的時間晚了一些,但是對她絲毫沒有影響,她靠著樹幹睡的香甜,剩下秉鈞和方柔,如果是平時,秉鈞早就活蹦亂跳的出了一堆鬼點子了,那會像現在如此安靜,就是剛才的話題,兩人中間還悶悶的找不到一條交集的路……。
暑假眼看己經過了三分之一,方柔忍不住又偷瞄了一眼抿著嘴的秉鈞。
「又偷看我!」秉鈞悶悶的說:「給妳看!妳好好的看!」說完蹲到方柔面前,用手扳著她的肩膀,不讓她移動:「妳好好的看!」方柔閉上眼,他為什麼要這樣呢?這樣只會使她的心更慌更亂,秉鈞的手沒有放鬆,方柔必須要做些什麼,提醒自己他不過是一個小鬼,自己是不可能對他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小鬼!」她儘量讓自己的聲音正常,同時臉上浮起平時的笑容,然後慢慢的睜開眼睛,本以為自己都預備好了,可是一睜開眼看見秉鈞正經的臉孔,她的笑容停住了。
「我不是小鬼!」秉鈞看著她的眼睛說,然後放開了手,一個人走到河邊去拿冰在河底的西瓜,方柔知道這個暑假,也許是她最後一個自由自在的夏天了,她朝和秉鈞相反的方向走去,只有這短短的時間,她渴望什麼?又期待什麼?自己覺得自己很可笑兼可悲……,這條河從村子的後山一路流過來,愈走就會愈寬愈陡,也會有愈來愈大的石頭矗立在河邊,她漫無目地的走著,想著心事,沒有留意腳下的泥沙漸漸溼滑,正當她打算回頭時,一個踉蹌腳底踩空,整個人滑在一堆碎石上,她己經壓低了叫聲,可是秉鈞還是聽到了,因為他一直注意著她的行踪,這下更跟陣風似的衝到她身邊。
她的白鞋白襪全都是泥沙,因為痛而皺起的眉頭,讓秉鈞在第一時間就彎腰抱起了她。
「放我下來,」她用手推著秉鈞:「我可以自己走。」
秉鈞真的放下了她,可是她的腳才一著地,一陣刺痛就隨之而來,她彎下腰,秉鈞不由分說的再度抱起她:「不要動!」他的聲音很嚴肅:「沒有人會看見,除非妳想痛死在這裡!」
她只好乖乖的任由他抱著,在心裡祈禱不會有人剛好從這裡經過,秉鈞將她放到靠大樹下的河邊,檢查她的傷口,他仔細的脫去她的鞋襪,方柔想制止,可是秉鈞看她的眼神讓她住了口,他的手輕柔的從河中搯起河水,洗去她小腿上的泥沙,他專注的扶著她的腳,一路洗到了近膝蓋的地方,那裡是方柔所有痛的中心點,他的手蓋住了她的膝頭:「有些麻煩,」他皺起眉:「這次又闖禍了!」
方柔只想哭,不是因為痛,而是秉鈞的這句話。
她在比較高處,清楚的看見秉鈞低著的頭顱,這時他抬起頭,看見她眼中積蓄的淚水,以為她真的很痛,有些笨拙的想安慰她。
方柔搖搖頭,不知道怎麼那句話就脫口而出了:「這次不知道又要被禁足多久!」
她的眼中第一次露出期待和失望的複雜情緒,秉鈞愣愣的看著她,第一次在她眼中,讀出和自己同樣的心情,他不自覺的伸出手,緊緊的握住方柔的手:「沒關係,妳還是可以天天看我。」他指的是他的素描。方柔看著這個愣小子,接下去他們會怎樣呢?
「再來呢?我們怎麼辦?」方柔喃喃自語,她再也不把秉鈞當小鬼看了,一旦感覺找到了一個出口,就沒辦法不顯露出來,秉鈞將方柔拉的更靠近自己:「不知道,看著辦吧!」他的額頭幾乎要貼上了方柔的額頭。
「呼--啊?」大樹下的喜梅這時醒來,先暢快的伸個懶腰,一轉頭,卻看見小鬼和自己的好友幾乎頭頂著頭,頓時驚呼一聲,睡意全消。
「你們?」她走近看見了方柔膝蓋上的紅腫:「妳?天啊!我睡著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秉鈞放開了方柔,好像突然之間長大了,面對張牙舞爪的喜梅,乖乖的有問必答。
「好…我知道這傷是怎麼來的了!」喜梅喘口氣:「那…剛才你們倆…」她想想說:「手拉著手,頭靠著頭,又是怎麼回事?」方柔低下頭,她怎麼和喜梅說,她喜歡這個小鬼,是…那種不一樣的喜歡?
沒想到秉鈞咚的一聲,居然拉著喜梅的手,結結實實的在她面前跪了下來,讓喜梅和她都嚇了一大跳。
「我喜歡方柔,喜梅姐幫幫我。」
「起來!」喜梅拉起小鬼,轉頭對方柔:「妳也喜歡他囉?」雖是極輕極小的一個點頭,喜梅也看的清楚:「什麼時候開始的?」她挨著方柔坐下來:「妳知道妳馬上就是有婆家的人了嗎?」
方柔知道她沒有時間了,知道這份淡淡的甜甜的喜歡,就像曇花一現,雖然會在她心中留下永難忘懷的美麗,可是終究不得長久。
「對不起!」她對也跟著坐下來的秉鈞說:「我不能答應你什麼,大概我也不會有勇氣去反抗我的父母,我們……」
「就只有這個暑假!」秉鈞將下巴擱在膝蓋上:「就算是只有這個暑假,我也要喜歡妳!」
方柔慢慢的從搖椅上站起來,到了一定的歲數,就管不住自己的腦袋了,老是想起以前的事情,她替自己加件短衫,走進了夕陽下的院子,她喜歡望著天邊殘留著的灩紅,明知道馬上就會被黑暗所取代,卻還是堅持著要完成最後的美麗,她不得不來給點掌聲和喝采。
天都己經黑了,她開始擔心起在太陽下山前就該回來的亮亮。
突然響起的電話,把她嚇了好大一跳,她拍拍胸口,慢慢的拿起話筒,電話那端傳來許久沒見面的女婿崇仁的聲音,叫過她後,單刀直入的要找亮亮。
「亮亮?」她拿著話筒,該找些什麼話來跟女婿聊聊?一時之間她才發現,對這個半子,她的確沒有花什麼時間跟他相處:「哦,亮亮啊!」她怎麼跟女婿說,亮亮不在家,而且連她去了那裡,她這個外婆都不知道:「她…她在廁所…」情急之下她說了謊話。
「那我等一下再打好了!」崇仁切了電話,方柔走到門廊,一顆心還噗咚咚的跳的厲害,原來說謊是這麼的難受,尤其是對自己的親人。她幾乎忘了說謊的滋味…,生平最大的一個謊話…是…她支著頭…是對自己的母親說的……。
面對鐵青著臉的母親,方柔和送她回家的喜梅都不敢大聲說話,母親忍著性子跟喜梅再三道謝,喜梅前腳才剛離大門,母親就下了禁足令:「一出門就有事,不准出門了!在家裡一樣是過暑假,看看妳把自己弄的,要是再任由妳出門,怕不弄的全身傷痕累累才怪!」方柔還沒喘口氣,母親的第二輪又接踵而至:「怎麼一點都不小心,女孩家學什麼騎車?這個喜梅也真是的,出的什麼餿主意!」
電話鈴聲打斷了方柔的思緒,她任由鈴聲響著,一定是崇仁打來找亮亮,她不要接,接了怎麼說?電話不死心的響著,在最後一刻,亮亮的聲音由門外傳來:「婆,我回來囉!」
「對不起,時間晚了!」瑞寬伸頭跟方柔道歉,方柔顧不得瑞寬,招手叫亮亮快接電話:「是妳爸爸打來的!」亮亮伸伸舌頭,很快的接起電話,方柔這時才轉頭叮嚀瑞寬:「早點回去吧!免得家人擔心。」瑞寬點點頭,帶上了大門。
看著亮亮手舞足蹈的講著電話,方柔的心中有一絲羡慕,亮亮跟父親都如此的親近,可以無話不談,而年輕時的她,卻什麼事都要瞞著父母,其實除了小鬼,她沒有什麼一定要瞞父母的事,只是…在那個年代,對父母是尊重多過親近,她回憶起自己被關在家裡的那段日子,母親三不五時的出現在她面前,讓她連一個人靜靜的想秉鈞的時間都沒有,唯一可以避開母親的方法,就是推託自己要看書,母親雖嘟嘟嚷嚷的說女孩子讀那麼多書幹什麼,卻也不太敢再囉唆她,於是她拿本書,為自己爭取到一段清靜的時間。
總是同樣的一本書,她將秉鈞的素描夾在書頁中,當初還覺得小鬼畫這張畫是很幼稚的行為,可是現在看著畫,她開始佩服秉鈞了解她,甚至比自己更多一些。
也許是註定不能在一起的已知命運,讓方柔年輕的心帶著淡淡的哀愁,更突顯了這段短暫的感情,特別的刺骨銘心。
亮亮坐在沙發上捶著雙腿,方柔坐在她對面,半响亮亮驚呼一聲:「哎啊!婆妳還沒吃飯吧!」
經亮亮這一提醒,方柔才發現自己真的忘了吃飯這回事,奇怪的是,她一點都不覺得餓:「妳想吃什麼?」她問亮亮。
亮亮抱歉的笑笑:「我吃過了耶!」
「跟瑞明和瑞寬嗎?」方柔有些微微的不高興,這時她稍能體會母親的心情了,原來,對愈在意的人,愈不能容忍有一絲絲的隱瞞,即便是事後的告之,也不能完全抺去心裡不舒服的感覺。
「只有跟瑞寬啦!」亮亮沒有發覺方柔情緒小小的變化,依然快樂的說:「瑞明那個人哦,沒趣的很,出去不到半小時,就說要回家了!」
「哦?」
「別說他了,婆吃什麼?稀飯好嗎?我去煮!」亮亮貼心的說。
「等等吧!」方柔是真的不餓。
「不行!」亮亮使出她最厲害的一招:「我又餓了,婆陪我吃。」
母親第三次來敲她的房門,方柔開了門,母親拿眼睛瞅著她:「妳這孩子怎麼了?有一頓沒一頓的,又不像生病,妳到底怎麼了?」
方柔一條手帕在手裡繞啊繞的:「真的不餓嘛!夏天胃口不好。」
「妳爸爸也是這麼說,可是…我老是覺得不是這樣……」母親搖著頭:「對了…早上喜梅來過…」
方柔睜大了眼睛:「我怎麼不知道?」
「妳關著門啊!我想妳在看書,沒有叫妳。」
方柔跥跥腳:「哎啊!」
「她沒什麼事,就是來看看妳好了沒?」母親不以為意的說:「我說妳好多了,只是…膝蓋上怕要留下一個疤…」
方柔轉身坐回床上:「我想睡一下。」
「吃過飯再睡吧!有妳愛吃的菜脯蛋。」
「不想吃!」方柔沒有見到喜梅,就無從得知秉鈞的消息,雖然才短短的一個星期,可是暑假還剩多少個一星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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