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多麼的澄明,風又是一點一點地,彷彿一個失戀的少女在輕輕嘆氣,帶著秋夜那獨有的肅索,搜刮我寂寞的愁腸。這是二零零一年的秋天,蘇州一個涼快的晚上。蘇州的晚上都是挻涼快的。
我倚著露台欄杆,輕撫裝著一半咖啡的杯子,感受著如咖啡般芳香、又如咖啡般苦澀的夜晚。在月亮下面,遠方的天邊,有一片淡弱的亮光,令我想到魯迅《社戲》的一個場景,覺得那裡應該有一個熱鬧的露天戲台,人們正在興高采烈地看戲;離我近一點的地方,就是排列齊整的瓦頂,還有一些輕輕搖擺著的高大的樹。我住在舊區平江區中少有的五層高樓房的三樓,在露台上幾乎可以一望無際地看到周圍平房的屋頂。租房子給我的張伯伯就住在不遠處的平江路上。
在露台上呆得久了,感到一種涼,這種涼又糾結了一些孤獨,成了荒涼,於是心裡唸嘟一句:該回去看書啦。由蘇州大學的宿舍搬到這個綠色房子裡住,是大二寒假後的事,目的大概是為了有一個清靜的環境寫小說和看書。
SECRET GARDEN的音樂一直播著,我躺回牀上,打開一本書,細細的看。SECRET GARDEN的音樂像舊時女友哭紅了的眼睛,淚汪汪地迴避我的目光。又像濃烈而沾稠的液體,慢慢流進我的身體。我本來不知SECRET GARDEN,只是在澳門家裡聽弟弟播得多了,才漸漸喜歡上的。我和弟弟很少說話,靠音樂和漫畫來交流。
冬春季節,蘇州有幾日會落雪,細細的雨雪一碰到人身就被熱力融化了。大二那年,沒有看過下雪,卻有一個親密的人,名字中有個「雪」字。她是一朵蓮花。看書看不到幾頁,蓮花就發來手機短訊:睡了沒有?有沒有想咸濕嘢?我有想到,想的就是妳,但妳不知道。十一月,腦子裡亦躍動著十月份蓮花從澳門趕來,陪我過國慶長假期的片段,我回信息:很掛念妳。
常常都是這樣,晚上我們一邊做著自己的事,一邊回復對方短訊,直至一方沒有回訊息,就知道對方睡著了。我有時實在太過想念,就會打電話吵醒她,說幾句無聊的話。那天我沒有吵醒她。我繼續看書,至於看的甚麼書,不記得了,也許是一本有很多色情內容的翻譯小說。
我把枱燈關掉,拉開天花板上的電燈。電燈的開關是非常落後的,用的是電燈繩。綠色的電燈蠅就象天花板向下生的藤蔓,顯得孤獨而詭異,於是我把藤蔓一部份卷起來,用一個從澳門帶來的可以變成扭蛋的白色骷髏公仔(其實是在拱北買回澳門的)打開來夾住,這樣,每次開燈關燈,就更有著力點了,而且骷髏公仔張開手腳,形像生動,使得這間屋子也有了點生氣。於是骷髏公仔日復一復地懸掛在房子裡,直至我搬走,這段期間裡我見得最多的「人」就是它了。
那天晚上打開燈後,骷髏公仔在半空中盪了好一回才停下來。穿衣,帶上銀包和手機,我繼續讓燈與音樂開著,就出門了。把放在樓梯的單車搬下去,打算騎車去朱大姐那裡吃宵夜。凌晨兩點,蘇州老城區的一切都顯得過份寧靜。我從身處的丁香巷出發,經過幾千萬條小巷。小巷像幽傷的詩句般,獨自飲泣,而我彷彿看到一個帶笑的女子輕輕坐在橋邊,流水都已歇止。我慢慢的騎著車,一陣悲涼,一陣寂寞。手機沒有響,短訊沒有來,這是最寂寞不過的時光了。慢慢地騎出了數之不盡的小巷,小巷外便是蘇州的主要幹道干將路,一個十分充滿幻想力的名字。經過蘇州監獄外,再橫過干將路,來到朱大姐開在路邊顧亭橋上的砂鍋檔,想要份三元一碗的砂鍋。
淡黃街燈影照下的砂鍋檔正沒有客人,朱大姐一見到我,從矮椅上站起,用帶安徽口音的普通話說:「呵唷,今天怎麼這麼晚?(這句說話她問過幾千百次了)這麼冷,還穿短袖?」說著便把熱水倒入砂鍋中燒。我笑說:「不冷,怎會冷?」其實真的有一點冷。一天沒和人交談過,只要聽到人聲,就十分高興了。那天雖然要上學,但我沒有去學校,整日就躲在屋子裡看書、寫東西、弄東西吃、望著骷髏發呆,或者連呆也不發,甚麼都不做,一天就過去了。
弄好砂鍋,朱大姐坐在旁邊跟我說起話來,她的知識有限,但由於閱歷頗廣,有時卻有些獨到的見解。生得十分短小的她,經常向我炫耀一件事:年輕時曾三天不吃東西、不上廁所,在火車上從安徽一直站到甘肅。她說這些話時神情是自豪而又嚴肅的,而我聽她說這些話時,除了感到一點可笑,有時又不期然對她肅然起敬。她說我的皮膚好了,樣子清秀了,是蘇州水土的功效,在澳門就沒有這種效果。她的丈夫馬大哥通常會和她在一起,在一起就常常吵嘴。但那天他不在,他是一個很喜歡將自己跟黑道份子扯上關係的人。
我在砂鍋中加了很多鎮江醋和辣,吃得很過癮。和朱大姐閒聊著,不時有從附近網吧上完網準備回宿舍的大學生經過,蘇州大學就在旁邊。有三個獄警到來,朱大姐便忙著招呼他們了。吃完東西,肚子漲滿,又不想這麼快回到公寓,我便騎著單車在凌晨過三點的蘇州街頭隨處亂闖。說實在的,蘇州市區的治安很不錯,除了我親歷過的一些暴力事件外,還看不出甚麼大問題來。
騎著車,一直向北朝郊區的方向駛。蘇州的夜十分明靜,與澳門那種給人溫暖、寧謐,但有時又帶給人肉慾、紙醉金迷與荒蕪的夜不同,蘇州的夜充滿溫柔和靈氣。但我何嘗不是更愛澳門的夜?我永遠愛澳門的夜。然而那時我只能在蘇州,如此溫柔的夜卻如此寂寥。我一邊騎車,沿干將路往北走,經過蘇州大學校本部、經過北部、踩到工業園區。應該說,那裡以前是郊區,但當時已成為中國一個生產基地,輕工業重鎮,有大量台商投資的中國─新加坡工業園區,中國唯一一個國家級工業園區,然而那裡還保留著蘇州特有的秀氣,如花園一般,令人置身其中仍難以相信那是一個工廠區。那裡有蘇州的中央公園,中央公園有一列排開的柱,柱上掛著不同國家和地區的旗,包括澳門慘綠的區旗。
在蘇州溫柔的夜晚注視著澳門的區旗,感覺在溫暖之餘有一點怪異,就像美味的砂鍋中有一條憂鬱的蚯蚓在浮動一般。然後我又騎車走了,繼續發現很多宵夜檔,追趕清晨運菜入城的農民,停下來抽一支煙。直至以為寂寞已被我驅散,才打算回公寓,但已經接近早上四點了,往往這時,我就會下決心,睡一覺後白天一定要準時上課,要不然錯過了上課時間,又得找一個理由在家裡呆一整天。
回到公寓,但見屋裡充盈著苦黃的燈光,看得讓人想哭,這間屬於七十年代的房子裡,永遠只能是一種寂寞。我喝乾之前剩下咖啡,再沖了一杯,望著懸掛半空的骷髏公仔,感到一陣悲涼的好笑。骷髏公仔被微風吹著,輕輕地晃動。這便是我的生活,我的四年大學生涯裡其中一個晚上。
2005/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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