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寫於一九九九年尾至二000年初,刊登的時候是零零年的中秋過後一周;因為我當時在蘇州讀書,而平時幫我收集作品的弟弟又沒有收集到,收到稿費時我又當作是其他文章或詩歌的,所以我一直以為編輯夢子並沒有刊用這篇散文,而自己又沒有留底稿,估計沒機會再看到了。想不到昨天與這篇文章不期而遇,除了一陣驚喜外,還有少許感動。由於我始終看不到文章登在報紙上的模樣,似終有點遺憾。三千多字,估計用了鏡海半個版面吧。)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商隱的這首《嫦娥》,敘述了一個美麗的故事:后羿向西王母求得不死藥,嫦娥偷而服之,逃奔月亮,是為月宮仙子。她後來思羿成疾,深悔自己盜藥的不該……
除此之外,古人關於月亮的美麗而又浪漫的神話還有很多,諸如吳剛伐木、月下老人等,是我國璀璨的文化奇葩。但隨著美國人六九年登上月球而戳破這些幻想後,月亮的神話色彩已失色不少。現在月亮所代表的是故鄉、親人、愛人、朋友和對消逝了的記憶的追憶。而這些感覺最濃烈的時刻,莫過於中秋了。因為月亮最輝煌的時候是在中秋。
小城中秋節氣氛是很濃厚的。過節前的兩三個星期,各式月餅早就紅紅火火的上市了﹔商店掛滿了各種各樣的燈籠,小孩看了,總不免如痴如醉,做父母的看見這種情況,覺得掏腰包逗子女開心也是值得的;再就是煙花匯演,各國精粹 雲集,那些煙花在天上組成的花花世界,使人感到生命就像煙花一樣,由無到有,然後燦爛得炫人眼目,最後沉寂。各人都有自己生存的目的和光彩,只是有的暗些,有的璀璨些罷了。
中秋前夕,親友間互相串門,送上月餅和水果。這時他們才發現在這麼一個小小的城市裡,竟是那麼接近,又是那麼疏遠,於是有一夜的話,要坐在一邊慢慢細談,當然花生和啤酒是不可或缺的。這可樂壞了孩子,他們趁大人握手言歡之際,悄悄的塞了滿肚子果食,然後嘴裡塞著一塊月餅,手裡也捏著一塊,但眼睛就是不肯離開食物。那大人呀,還在那裡剝著花生談得起勁﹗
然而最近一兩年小城的中秋夜似乎有點隱晦了,月亮像害羞的處子的臉,總要等到人靜夜深時才肯羞羞赧赧的露出半邊臉兒來,那時天空不是下著毛毛細雨,就是吹著微寒的風,有種蕭索的況味,憑窗望著那迷濛的月亮,就更使人緬懷過去的花好月圓了。
記得小時候住的舊馬場木屋區,那裡儼然是我們小孩子的樂園。那裡有良田美地和錯錯落落的鋅鐵屋;左一個池,右一棵樹;電線滿天,野草遍地;夏蟬鳴空,秋蜓漫目。月夜時月亮的光華如水銀一般瀉在菜地裡,微風一吹,白菜生菜似是有生命的向你點頭哈腰,加之蛙聲蟲鳴犬吠雞啼等天籟,往往使人陶醉其中,渾然忘我。在田畔小路中走著,月光把欄杆的影子投在腳上地上的情況,現在回想起來,真有蘇東坡《記承天寺夜遊》中“庭下如積水空明”般的感覺。
那時在中秋節前,富記士多便出售紙製燈籠了,幾毫子就可買到一個。扁扁的一個燈籠,往兩頭的鐵絲和毛穗子一拉,籠子的形狀便出來了,再找來一枝竹條把鐵絲繞上,然後再在燈籠的中間插上一枝生日蠟燭。放蠟燭要有技巧,不然很容易便會把燈籠焚掉。一切準備就緒,就可提著燈籠招搖過市了。這種燈籠現在當然很易買到,但要找回當時的情懷,卻是萬難。再說我們提著燈籠通街走,最常到的是海邊的暗處和荒廢的鬼屋。前者往往有相擁的情侶在談心事,我們偷偷地看,吃吃笑著,其實心裡除了因偷窺成功而興奮外,自己也不知是甚麼滋味;而後者就說來話長了。
到鬼屋探險是常去的,但多在白天,而在中秋夜是必備節目。那些“鬼屋”大多是我們自己說的,有些是放農具的小房子,有些是主人家剛搬走,有些甚至有人居住。有一次中秋夜我們探險的卻是真的鬼屋。大的孩子早就叫我們誰個膽小便不要去。我心裡實在害怕得緊,大白天去已戰戰兢兢的了,何況夜晚﹖但是人人都去,我面子擱不下,還是硬著頭皮去了。現在那所鬼屋當然不復存在,然而那鬼屋的故事卻一直留存於我的腦海裡。傳說那裡本有一對恩愛的夫妻居住。屋不算大,但有兩層高,門前有彎彎的一棵花稔樹。他們生活不錯,後來因故雙雙殉情自殺。那屋子也幾度易主,但掛在牆上的那對夫婦的結婚照卻怎也取不下來,那些住戶只好用布把其遮住,當然他們都遇到不少邪事。
那時鬼屋空置了,我們一行人躡手躡足的走過門前那鬼影一般的花稔樹,走了進去,我緊挨在一個孩子身後,還真看到那幅相呢﹗我當時腦子裡一片空白,生怕被鬼捉去,大叫一聲,死命奔了出來,差一點撞到花稔樹,這時才發現眾人中走得最遲的是我,連燈籠也丟了。現在想起來,可能那“鬼屋”中藏著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有人特意編造鬼話來嚇人也不定。
中秋節前後,一個小孩中的大人物真要忙壞了。他的名字叫阿輝。他捕魚打鳥爬樹掘地樣樣皆精。他自製的燈籠更令我們趨之若鶩。那時我們一班孩子擠在他的家裡,每人交給他一個空罐頭、一個線轆、一支蠟燭和一條粗鐵線。心靈手巧的他,不多時就給每人造一個“燈籠”。我們興高采烈的拿出屋外,把它放在地上,線轆支地,點著蠟燭,攜著鐵線就走。那鐵罐一轉一轉的眨巴著,就像救火車的燈一樣,我們嘴裡都發出“嗚嗚” 之聲,四圍亂走。那時也見到有人用柚皮來造燈籠,我自然也渴望自己能造出一款來。苦思冥想之下,靈機一觸,心想:“人家用柚皮,我不會用紙皮嗎?”於是向爺爺討了幾個盒子,在紙盒四周透了幾個洞,裡面點上蠟燭,算是燈籠。我手捧著它向人炫耀,但這種燈籠壽命不長。我造了幾個,幾個都在我向別人炫耀之時給火燒燬了,只換來別的孩子的恥笑───唉!沒有人會比我更蠢。
對我們小孩來說,中秋節不用擔驚受怕,而又刺激過癮的節目就是煲蠟:先在空地上用磚頭砌個灶子,上面置一個鐵罐,下面就燒起火來。一霎兒熱力溶掉 了罐裡的蠟。大伙兒俱金睛火眼的盯著,趁火燒得起勁,然後有哪一個朝罐子裡吐口口水,“蓬”的一聲,火在蠟裡蹦起了二尺來高,大伙鼓嚷著,拍著掌,爭先恐後的吐了起來,火“蓬”了一陣,水份多了,也就蓬不上來。那時月亮像個慈祥的老祖母一樣,把她的愛意灑遍大地,灑進孩子們的心坎裡,每個人都沐浴於月華中。
中國人很注重團聚,以前中秋節多在外婆家吃飯。有一年她們心血來潮,在窗外張燈結綵,羨煞不少鄰家小孩。新月東升,月亮在屋角上隱然約然,她是美麗而溫柔的母親,默默的察看著自己的孩子的一舉一動。我們兄妹在外婆家坐著,大人忙大人的,我們儘管坐享其成。不久,舅父他們把菜端上來了:杏仁芹菜炒牛肉,豬肉釀豆腐,清蒸鯇魚,大白切雞……是夜觥籌交錯,我直吃得肚滿腸肥,彷彿豬牛羊在我的肚裡支起了帳幕似的。現在這些情景很難再現了,大家搬開後,也有各自的事情,少了聚在一起。當然,盡可能的,我們還是會一起吃一餐。我忽然想起了那已逝去十年的爺爺,還有素未謀面的嫲嫲和兩年前去世的堂哥。你們可好嗎?我在看著月亮啊!你們呢?……
又有那麼的一年中秋,和朋友約好在黑沙環填海區的海傍聊天。那天風清月 美,海傍滿是各式的人。孤單的女勞工望著朦朦朧朧的月就如在看著母親的臉,母親阿!妳的女兒在這兒想著妳啊!軟弱的她不其然流下淚來;依偎著的情侶喃喃細語,他們可能是初戀,可能是第二春的熱戀,總之,在他們看來,沒有一夜的月光會比今天的美,今天的柔和;共聚天倫的一家大小不時發出笑語,父母的魚尾紋在眼角很是明顯,但他們只要看著兒女吃月餅的饞相時,眼角的魚尾紋就是世上最美的雕刻,哪一位雕刻家也打造不出的雕刻!因為對父母來說,兒女是他們最美的月亮。
阿聰說:“就坐在這裡好嗎?”他指著一處中間有空位的礁石堆。我們沒有異議。坐下了,就在礁石中間燃起幾枝臘燭。他們講開了。我躺在石上,席天幕地,眼看月亮。石灘燈影浪聲,明月秋風微涼。他們談甚麼我沒留意。月亮是我哪個親人呢?竟是這麼的親切,我目不轉睛的看著、想著。眼睛模糊起來了,世上彷彿只剩下我和月亮。我好像見到一個古人,在很久以前的時空裡,他對著月 亮舉杯,醉態畢現,狂歌亂舞,口裡吟道:“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啊!哈哈……”他忽爾不見了,這時我很想有一雙翅膀,飛到月上……我突然觸電的伸出雙手。朋友都驚訝的看著我,我也很是訝異,我是要撫摸月亮嗎?這時我只能對他們打個哈哈。
兩年前我帶著熱戀的女孩來到海傍,坐在礁石上,在月下卿卿我我的咬起耳朵來。那時的月下老人,他把世上姻緣情牽一線。但如果現在我再到那裡,恐怕只能唸一句范仲淹的《御街行》:“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想是月老對我的所作所為也看不過眼。過去的美好時光總令人陶醉,我在看著月亮時總不免要回憶一番,特別是在中秋節。杜甫那一首《月夜憶舍弟》是我很喜愛的。那句“露從今夜白,月是故 鄉明”更使我感動。
故鄉啊!我的故鄉呢?……這兩年的中秋雖有點愁雲慘霧,但我還是喜歡的。蘇軾《水調歌頭》:“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澳門日報鏡海二○○○年第三十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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