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奇妙的感覺!她發覺另一個生命在自己體內蠕動,忍不住的讚嘆,而後,巨大的不安湧起,陰影瞬即籠罩在她的四週。喜悅啊喜悅,她再三的叮嚀自己,盡情的享受這份最能讓自己感受得到的生命,多奇妙啊!那麼,其餘地都不再重要了。
可是──可是──她啜泣著,猛然地嚎啕了。
1
在加工區上班,住進女子宿舍,是她第一次遠離家門,剛開始的那些日子裡,她幾乎天天以淚洗臉,好幾次,她都有辭職回家的衝動,卻一再倔強的強行忍住。
她仍記得,那時同去應徵的約有十幾個。在大多數社會人士及輿論界的風評裡,加工區的女工幾乎全是問題少女,參加生產行列的人卻日愈增多。經過考試、面試等等繁複的手續,她和另外一位女孩被錄用了,從事顯微鏡作業。
顯微鏡裡好可怕,一次她把一隻蚊子放在顯微鏡下,那天她就吃不下飯。於是,她時常在那些放大的線路裡產生許多不可思議的聯想,例如青春放在顯微鏡下等等,而那些聯想竟有如夢魘緊緊地把她纏住,使她無法安眠。
當初,許多人反對,因為有一些人莫名其妙的回家哭訴,但是,她堅持要見識城市的天空,而那個和她深談感情叫阿兄的男孩也未表反對。好歹全在她自己啦!他是這麼說的。而今呢?她時常想起家鄉的天空。
在一片綠油油的田園,一條條清幽的小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一座綿綿延延而朦朧的山,這是個宛如圖畫的小鄉村,提起「天使」,全村的人都會認識,她不曉得自己為何這樣出名,這是不可理解,也未曾想去理解的問題,因為她找不出自己有何異常的地方。
和村裡的所有少女一樣,即使學校的課業再忙,也要將大部份時間花在農事方面,那永遠做不完農事,使她感到厭煩,她並非輕視這些工作,而是覺得那些工作不應該是自己做的。每次她總有在浪費生命的感覺,於是,她時常偷偷的到田裡作畫,塗下自己心中的色彩,最時常變幻的色彩是天空的色彩。
而那個和她深談感情的男孩,是村裡公認的怪人,也是村裡唯一畫畫的人,據說曾經在城裡一家廣告公司工作,因為一幅作品遭受更改,憤而辭職回到了鄉下。他們兩人的深談是源於他的弟弟和她是同學的關係。
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不用替我擔心。臨別時她這麼告訴他。
你為什麼不再到城裡發展?她問過他。
城裡的天空沒有固定的色彩。她要走的那天,他再說了一句:只有鄉村的天空是藍色的。
而在顯微鏡下呢?她時常想起那句「只有鄉村的天空是藍色的」,每次想起,她就幻想,在顯微鏡下的天空是什麼顏色呢?曾經有一段好長的日子,在她畫裡的天空都是白色的,那種屬於有一點點灰色的白。
2
日子在枯燥無味中渡過。除了單調的工作,不知是那一個人的提議,再去找份工作兼兼差。那時,她已經搬出宿舍,和幾位同事合租一棟公寓,有位在餐廳兼差的同事,時常帶宵夜回來;讓他們更加羨慕的是那位同事經常穿著新衣,打扮時髦。於是,她們便著手找兼差,透過那位同事的引介,開始過著新的生活。
她覺得日子充滿著新奇,生命裡似乎時時澎湃一股衝擊,不像在顯微鏡下,有種被囚禁的感覺。在餐廳工作,可以肆無顧忌的大笑,和客人開開小玩笑,多麼地無拘無束啊!這才是真正的城裡的生活,呵!管他天空是什麼色彩,去他的色彩。
想起天空的色彩,就想起顯微鏡下的工作,她經常覺得眼睛發酸、流淚。這些徵兆,發生在大多數同事的身上,卻從未有人關心或過問,領班或課長關心的只有生產量、不良率。雖然這兒有個管理處在督導,規定從事精密作業者每半年必須作一次特殊體檢。而廠方約讓半數的同事代表體檢,結果大部份視力都低於0.7,其至有頭暈等異常的現象。據說管理處每次都會發出公函,要求廠方將不能適應顯微鏡工作的人調換工作,廠方總是歸檔了事,反正是應付應付嘛!她想到自己剛進公司時,體檢表上視力欄記載:左1.5,右1.5,而今卻寫著0.5和0.6。
好幾次她到人事課申請勞保門診單,都看到那個日本化,綽號「阿本仔」課長,口沬橫飛的對應徵者說:不用擔心啦!不會損傷到眼睛的,哪!妳看!她在這裡看了好些年的顯微鏡,視力還是沒有受到影響,聽到這些話,她有嘔吐的感覺,更倒楣的是阿本仔課長的口沬,橫飛到她的臉上,那次她在廁所洗臉洗了好幾分鐘!
而從顯微鏡望出去,領班以及職員是以何種眼光,什麼樣態度對待呢?她是很不服氣這一點的,「妳們這些作業員嗯哼……」,顯微鏡也看不見鄙視的背後隱藏什麼?那時,她時常觀望天空,她不得不在意天空的色彩,尤其是時常想起青山綠水的鄉村,那一片藍藍的天空,幾朵悠閒白雲。
城裡的天空沒有固定的色彩。她記得這句話,來到城裡以後,她所看到的天空都是灰濛濛的,雲朵也變得灰濛了。恍惚那種一邊忙農事一邊高歌的日子也遙遠了。
那個叫阿兄的男子呢?她好久沒有回去了,總想找個休假日回家看看,但有什麼辦法!不加班可不行啊!考績和生產獎金都會受到影響。她想到曾聽人家提起過,有個叫做什麼勞工法的,裡面好像提到工人上班七天必須有一天休息,這是強迫性的規定,還有什麼一天工作不能超過十二小時,一個月加班不能超過四十六小時等等,唉!規定是有規定,生活仍是需要生活,曾經有人到有關單位檢舉,結果還不是不了了之。管不了那麼多了,找個假日回去就沒錯了。總得和阿兄敘敘情吧!
在村裡,每個人都知道她和他的感情很好,幾乎每個人都默認他們的關係,卻沒有人知道她連彼此牽牽手都有顧忌。阿兄一直很尊重她,她也相信自己感情的執著,因為自始至終對於情感她都抱持很嚴肅和很慎重的態度。
有一陣子宿舍流傳著參加「鎖匙俱樂部」,她被同事拉去參加過一次,那種新奇的活動,對於成天過著單調生活的人是有著很大的吸引力的,但是對於迷信情感的她,是一次可怕的經驗,坐在那輛與風追逐的摩托車上,七魂六魄早就在九霄雲外了,而在回來之後,那個載她的男子一直糾纏著她,害得她一個月不敢單獨外出。而在宿舍外面,每天都有阿飛仔逛來逛去的,造成她心理極大的威脅。於是,她決定搬出宿舍。後來她聽說許多參加這種俱樂部的女孩成為未婚媽媽,她著實慶幸自己,也為那些人難過了一段好長的日子。
鎖匙俱樂部事件發生後的種種問題,使得搬出宿舍後的她內心有了很大的轉變,她一直思索這個錯誤的責任應該由誰承擔,那些未婚媽媽的命運又將如何?她開始覺得自己面臨的事情越來越不單純,也無法再堅持天空的色彩是固定的,不管是藍色或者灰濛濛的色彩。
呵!還管他天空是什麼色彩,去他的,色彩。
3
動態和靜態的工作,使她的日子過得多彩多姿。她將餐廳的工作稱為「動態」,
顯微鏡作業稱為「靜態」,單調的顯微鏡作業,使得餐廳工作顯得突出且重要了;可以時常聽見她說:生命是充滿動態的。
她以客人群中的穿梭,表現生命的動感,即使沒有天空的色彩只有天花板上死去的紅色,或者即使天空的色彩是越來越濃的灰濛濛,她說沒有彎彎的月也無妨,只要有一顆晶瑩的星星就夠了
可是,有一天她發現那顆唯一的星星竟然快速的殞落,掉進她的心裡,燙傷生
命,那時,她領悟到生命的動感竟是因為顫慄的緣故。
在忙碌的日夜工作後,她想到自己又是好長一段日子沒有回去故鄉了。進入村裡,她馬上察覺天空的色彩似乎在變,村人的眼光也不太相同。她真的很像都市人了。許多人竊竊竊私語,正巧讓她聽見,她只能艱苦的牽動嘴角,所謂都市人是代表什麼?是怎麼一副德行呢?她暗自想著,真的是在變或已經變了?
回家裡的小道,她專心的走著。天空的色彩也逐漸在變,由淡而濃的在變,變的速率就如同她的腳步。那綁著兩根小辮子頭戴斗笠的女子呢?那一片藍藍的天空呢?她似乎有點感傷。想起顯微鏡下的青春是什麼?那一條條原本隱藏著的皺紋啊!
彎進田埂,家已在望。
一踏入屋裡,她就看見牆上的畫,斑駁的牆,映照著一幅白色天空的畫,那屬於有一點點灰的白,她幾乎想像不出,是在何種心境下畫的,代表的又是什麼?她感到自己突然變好莫名其妙,知道那些?探討那些做啥呢?
隔一會兒,小弟來了。「阿兄去了,妳知道嗎?」一踏進屋裡,沒頭沒腦地說。去了?去那兒了?她一臉茫然。跟著溪水去了。「那不就是死……阿兄……死了!」小弟緩緩地點頭。阿兄。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她蠕動雙腳,把自己關在房裡。
三天,她幾乎沒吃沒睡,呆呆地坐在自己和阿兄的畫像前,阿兄作畫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繪,她想了許多許多,阿兄連自己的雙手都未曾牽過,就這樣地死去,她感到無限的悲慟和怨艾,她知道,阿兄一直克制著強烈的感情,她也認定這一生的時間,終必和阿兄渡過,但是她不希望年紀輕輕的就守在家裡,所以就不希望情感的流露太過迅速,只是相互認定,而因為如此,手都沒牽過,越想她越無法寬宥自己,即將衣物脫掉,喃喃自語,緊緊擁抱畫像,阿兄,阿兄……
走出房門的第一件事,她來到溪旁,聽說是因為颱風那天,阿兄為了拯救在溪裡游玩的小孩,而被沖走的,阿兄現在那兒呢?她抬起頭,看著天空,只有鄉村的天空是藍色的,而今呢?阿兄走了,藍色的天空似乎不見了。
「這附近將要成立一個新的工業區,已經在動工了,妳不要再去城裡了。」臨別時,老邁的阿爹對她說。工業區,難怪天空不再藍色。假使這兒不再有藍色的天空,到城裡又有什麼區別呢?何況,阿兄走了,再也沒有畫可以畫了,留戀什麼,這裡,鄉村,城市的另外一個名稱罷了。改天再回來。她又回到城裡。
懷著失去藍色天空的心,她搭乘客運車,車外一片綠油油的田園,一條條清幽的小徑,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一座綿綿延延而朦朧的山,都離得好遠,好遠……
4
加工區的天空越來越灰,幾乎有如黑夜。顯微鏡下的晶體線路變得好模糊,而青春或者歲月呢?她發覺自己再也無法負荷這份工作了,因為她總會想起顯微鏡和晶體的關係,誰是顯微鏡?誰又是晶體?
於是,她將大部份時間花費在客人之間,聊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傾聽許多動人的故事,或是幾句阿諛的話,然後她會高聲狂笑。
她想起「天使」,想起阿兄,想起天空的色彩。每一個人都有動人的故事,只是每一個人的故事都會遠去,就像夢,醒來都不再。
呵!管他天空是什麼色彩。當她懷著一顆沒有藍色天空的心回到城裡後,就開始嘗試喝酒,喝酒使得許多色彩在腦際閃來閃去,可以在划拳當中高歌,可以讓許多人心折。
然而,暗夜裡竟然沒有半顆不眠的星子。她只看見唯一的星子快速的殞落,落入心裡,燙傷她的生命,使她走在寒冷街道上都會有一種顫慄的感覺。
阿兄走了。別走阿兄!天空呢?天空也走了。可是她好害怕下班的時間啊!
時間卻也走了。
5
醒來,她發現四周好陌生,自己怎會睡在這裡呢?藍色的壁紙、藍色的窗帘、藍色的床單、藍色的一切,哦!藍色的天空呢?和藍色系統成強烈對照的四周飾物,瓷器動物、玻璃動物和動物標本。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呢?她努力的思索,覺得兩頰好痛,昨天是喝醉了,喝醉以後呢?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她挪動身體,忽然覺得一陣劇痛,有如全身即將撕裂,她驟然明白,緊緊地咬著唇,淚緩緩流下,緩緩抽搐,阿兄,天空再也不會是藍色了,阿兄!
一個滿臉愧疚的男子出現了,滾──她竭盡所能的嘶吼著。滾──
6
回到鄉下,她時常想起那些動物。在鄉下總是有機會見到宰割的情形,還有那次和同事去觀賞馬戲團的表演等等,而那男子為什麼會收藏那些呢?她想不懂,卻又想到那藍色的一切。阿兄。天空呢?
那男子來過好多次了。阿爹也答應他的親事。她卻未曾表示過意見。她只知道,另一個生命已在自己體內蠕動了。多奇妙的感覺。喜悅啊喜悅。
她來到溪旁,溪旁立著一塊石碑和石像。她抬頭望著天空,天空已經逐漸變得灰濛濛的了,阿兄咧!她忍不住地啜泣著,猛然也嚎啕了。
石像仍然癡癡地望著天空。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八~二十九日 民眾日報)
(收入了屘仔子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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