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俊仔,活板仔拿來。
幹!伊娘咧!趕緊啦!
幹伊娘!緊什麼快!要緊!自己去拿。這是我時常在心裹嘀咕的話。那個貓眼的師傅,詛咒、瞪眼仍然不能平息我的恨意。
只因為我出生在貧窮的家庭裹,家裏的每一個人幾乎都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所以,受完小學教育後,我便到機械修理廠當學徒,我是無心學習的,同齡的孩童,天天快快樂樂的上學下學,我卻必須忍受師傅的叱喝,尤其是那個貓眼的師傅。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都是這麼告訴自己,但卻不知總有一天要幹什麼?
我記得,讓我有親切感的一號電線桿,我總是躲在桿後,看著那群上學放學的小朋友,雖然他們都會以一付神氣的表情看我,好像說:嘿!我有這個玩具咧!那一個小孩不會有這種心理,當時,我常想,假如我也是那行列中的一員,該有多好,這個夢幻,我唯有告訴電線桿了!
憑你!笨小子!哼!
師傅常嗤笑我。哼!我是受不了這種嘲諷的,如果,我家庭環境好一點,我怎會如此。
貧窮不該是罪惡,然而會變成罪的起源嗎?
2
俊仔,泡馬子去!
十五歲那年,是我轉變最大的階段。
當了兩年多的學徒,我學會了抽煙、嚼檳榔、喝酒、打牌和滿口三字經,一頭長長的髮,和這張娃娃臉簡直不相配襯。
修理廠的顧客,大都對我很好,時常開車送我四處跑,不是餐廳、電影院,就是泡馬子,那時,我所接觸的人很雜,玩在一起的都是三教九流,稱兄道弟的人。
這是很莫名其妙的事件。
十五歲那年,和廠裹的師傅逛街,在一家咖啡廳門前。人客啊!入來坐哦!我也跟他們進去。在黯淡的世界裹,我的內心漾起奇妙的感覺,這場合對於十五歲的人來講,是夠奇怪的。
我也不知,為什麼會被拉進房間裹,我的口袋只有五十塊錢,對於兩性間的種種我都不了解,被吻後,我急忙到浴室漱口。在房間裹的事情確實使我感到害怕,不是齷齪,或許那時我還很羞澀吧!在心性上。
師傳卻一個個溜走了。三百塊錢。我沒有。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我的手錶不見了。我穿著內衣走出咖啡廳。
十五歲那年,我就不再是在室男了,廉價的世界呵!
有時候,想想日子一點意思也沒有,這個想法的起因,來自閒暇時,莫名其妙的看報紙,看出意外的興趣,起先看漫畫,漸漸地,我迷上書,有就看,不管好壞,我根本分不出好壞的,但是至少看完就避免不了去「想」,只是想的深淺而已。那時我已慢地步入尷尬年齡,這個過渡的階段啊!
3
家,是怎樣的一個家,我只知道貧窮,拼命賺錢。對於家,我的印象已經很模糊,從十三歲離開家門,一年當中,回家的次數絶不會超過七次,過年都在牌桌上渡過的,我無法感受家的溫暖。家鄉的那一群,除了喝酒就是泡馬子、打牌。回家面對那講不出三句話的家人,回家做啥?
4
流浪了幾年,我不能安定的在同一個地方工作,最久不超過半年,我真的不能理解自己。
在面對孤獨與寂寞時,對於自己,我感到束手無策。
5
廿一歲,退伍後,憑我的工夫在草衙一家機械工廠工作。草衙,這塊龍蛇混雜的地帶,違建號稱全國第一,間接地促成幫派的生存與發展。於是,因為幾個客人的關係,我竟和他們玩在一起
刀光劍影,兩肋插刀的日子。
我只是一個小配角,搖旗吶喊。
6
俊仔,你敢不敢將那邊,女孩髮梢的花拿下來?有一次,我們在一起喝酒,喝到七、八分時,黑仔神氣的說著。幹──
我是受不了刺激的,一步一步,輕飄飄地,走過去,女孩一聲驚叫。哈──哈──
幹──誰是孬種!
喝啦喝啦!
假如你沒將這杯喝下去,就不夠朋友。
我猛拍桌子。幹!伊娘咧看要做伙來,還是一個一個單挑,攏好啦!走!出來啊!我大姆指往外一比。
大家都是靜靜不語。
無啦無啦!何必這樣,大家攏是好朋友嘛!
好朋友!幹──朋友是這樣做的嗎?
我的內心開始痙攣,忽然間陰影籠罩在我四周。
7
你的笑聲好空洞啊!
那年,源仔這麼告訴吉仔的;我聽了只是覺很莫名其妙,笑聲那來的空洞呢?我廿六歲,我才體會出,我的笑聲不僅是空洞而且悲愴,彷佛我看見自己,那
顆沒有歸宿的靈魂。
和源仔、吉仔認識的那年,我廿五歲。
那時,我已經進入加工區裏一家電子工廠,一年多來,我是在滿口江湖道義下滿足自己。所做所為雖然有點莫名其妙;找女人,看誰的耐力久;煙屁股,看誰吐得遠……但是我很拼命的工作。
俊仔,到女子宿舍附近釣釣落翅仔……
我不想去啦!你們自己去好了。
我居然漸漸地脫離以前生活的群體,這是讓我自己訝異的。因為源仔和吉仔嗎?這兩個傢伙!
源仔和吉仔都是專科畢業的,在同一部門工作時,我才發覺他們有著如許豐富的機械常識,雖然在實際操作上,沒有我的純熟,然而,時常看見他們彼此互相討論著,工作,在他們的日子像一種無窮的樂趣,為什麼我卻沒有這種樂趣產生呢?
我開始害怕見到他們。和他們在一起,我就覺得自己像碎片一樣,拚湊不起。源仔和吉仔是在意社會規範的。
小學畢業,放浪形骸,我覺得自己毫無生存的價值。
8
長期不規律的生活,使我的身體狀況很差。三十歲,我就會過橋,這是我給自己下的斷言。
一個人,假若淪落到過一天算一天的地步,這將是何其可悲!這是吉仔說的。
是嗎?
我不是悲劇的角色,所以我不覺得自己可悲;我只是不知所謂價值的認定;雖然我從未在意別人對我的批評,但是,我一直感激與欣喜別人對我的誇讚和認同。
源仔和吉仔,這兩個人怎會我的朋友,我感到很懷疑!
9
俊仔,你是不是那邊不舒服?
沒什麼啦!待會就好了。
你怎能這樣糟塌自己的身體。走!向領班請個假,我陪你去醫院。
……。真正和源仔、吉仔熟絡就是從帶我去看病那次起,那種發自內心的關切,使我整個心靈悸動,這是成長以來從未有過的感受。我要人家愛我!
愛我?
活著,是一種權利,也是一種義務。源仔說的。
是嗎?我不知道活著的權利是什麼?只知道這一生有盡不完的義務,依源仔所說,能夠享受權利也能夠盡義務的方能稱之為人,那麼,我只能算是半個人吧!
權利不一定就是享受、回報。義務不一定就是給予、施捨、付出。吉仔說的。是嗎?唉!這個世界,理論根本就沒有定論的。
10
情是無堅不摧的利器,但是必須技巧性的應用。
家人除了知道催我按時寄錢回家外,其餘的都漠不關心。生存,我不再是個主體,只是一件工具。
總有一天工具會锈會鈍,那天壞了,就被丟棄一旁,或者當做廢物賣了,誰會了解他有過輝煌的歷史。
廿九歲了,心浮在半空中。寂寞時,我哈哈大笑。源仔和吉仔是很關心我的,我卻很害怕見到他們。
以前,師傅教我,從來不說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只知道,這樣做就不會錯。而源仔他們總在無意間告訴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漸漸地,我稍微知道工作的樂趣,那種發自心靈的滿足是難以言喻的。
源仔他們咱杺在無意間告訴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漸漸也,我、政省作、‘
那種發自、心靈的滿足是難以言喻的。
下班後,源仔他們時常來找我,不是一起聊天,就是看電影、逛書店。源仔採用愛的方法,吉仔採用旁敲側擊,企圖影響我,我知道。我寂寞乾枯的心若不能充盈,若不能紮實,我將何以站立起來。
廿九歲的人還在逃避。
我是欣羨源仔、吉仔處世的態度,他們的年齡和我相彷彿,但是,活著卻是那麼的積極豁達。我想我是稍微的被影響了。
加工區大門,上下班的景象,一向是被我忽略的,現在我卻常為那群蜂湧的人們讚嘆,總會引起我許多的遐想,這個世界上游手好閒的人該是很少吧!
以往生活的那個群體間所流傳的種種,該是少數份子的作為產生的,首先,我糾正了自己錯誤的觀念。
再看看那群流動的人潮,祖父、祖母、小女孩、小男孩等等,各種人都有一張笑臉,唉!誰像我這般的鄙陋,把自己當成一件工具。呸!
把自己看成一隻水牛,在人生這塊肥沃的良田上,好好耕作。懂嗎?這是源仔的論點。換句話說,所有加工區的人都是水牛,共同耕作加工區這塊良田。是嗎?
我忽有頓悟。可是水牛老了呢?老了以後呢?這個問題我把它留在心底,不再去想它,我知道,再想下去,是沒有多大益處的,或許又增添一抹陰影罷了。
11
那個女人來得更莫名其妙,我的心更浮了。
俊仔和吉仔都結婚了。
俊仔!加油啦!下次喝你的囉!
參加了他們的婚禮,我是深為感動的,尤其是源仔的,姑且不論來喝喜酒的人是抱著何種心理,光看那一簇簇的笑臉,就值得再三品味了,而新人的臉上,笑意裏有著嚴肅,莊穆的神情像是散佈而出的光芒,而我呢?加油?多麼遙遠的使命。
出生、結婚、死亡,這三個過程全是很嚴肅的吧!新陳代謝,生生不息是很自然的現象。我居然會有這種思想,該值得高興嗎?
記得源仔和吉仔曾經再三強調技巧的重要性。技巧至上。人與人相處,豈不是也要應用技巧的。
如何使婚姻生活做到:一年當中都是平平淡淡的,這就是成功了。在宴席上不知誰說的。
平凡就是不平凡的統稱。源仔和吉仔在一次閒聊時,也這麼說過。
技巧?平淡?不平凡?我能夠嗎?那個來得莫名其妙的女人!
俊仔,趕快結婚吧!結婚以後,你就不會邋邋遢遢了。至少有個人管你,日子該會過得有意義一些。有天源仔到我租賃的屋子,看到凌亂的桌子,亂甩的衣物。
真的需要讓別人管嗎?
我竟然將那個和我心性、背景完全不同的女人迎進心裹,或許長久以來,我忍受煎熬,沒有半個女人會正視我一眼,更遑論接受了,而今,我只能試著。那個女人來得會是時候。
我已無法再承受,被拒絕,甚至摔倒的發生。
俊仔,只要用真心對待;就不會有什麼傷害的事情產生了,阿香仔確實是個很不錯的女人啊!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向把「情」看做神聖、高貴的,所以從未褻瀆「情」。只是有兩個女人使我對自己產生懷疑,那兩個女人先讓我走十步再走一步,等我走累了,停下來休息時,我才發現,竟然倚靠在女人的掌股之間,無法下來,忽然,女人伸出另外那隻手掌,輕輕一推,我跌得粉碎。
阿香仔能拚湊粉碎的我嗎?
過程的價值重於目的的價值,俊仔,只要自己認為值得就立即去做,奮不顧身的去做。身為加工區的一份子,你該曉得,加工區的成長就是每一個人衝刺的結果。所以,不要畏畏縮縮,粉身碎骨總比茫茫然的活,來得好吧!吉仔也是這說。
我知道吉仔的意思,話是沒有錯,可是,我總認為這是最後的,孤注一擲。心靈的傷害如何?而勇氣呢?失敗了以後,還會有面對「情」的勇氣嗎?
雖然,我很清楚,在我生命旅程走過的二個女人,並沒有造成我多大的戀眷,雖然,我一再提及,這段纏綿卻不悱惻的故事,這只不過是寂寞下的慰藉罷了,苦澀卻也甜蜜。
聊勝於無該是人性最自私的表露吧!
12
生活的歷練可以彌補學識上的不足。源仔如是說。
我不知源仔是不是在安慰我。多年來,我一直在流浪,是別人眼中的※迌囝仔。
未認識源仔和吉仔以前,我根本不會想到:建立自我。
幫派間爭地盤,方城之戰,泡馬子,抽煙,嚼檳榔,我的思想蒙著一層煙霧。認識源仔和吉仔以後,我仍無法肯定既往的那段日子。
依循源仔和吉仔所謂平常人的生活方式而行,我發現自己格格不入。目前無法肯定自己,而既往更是無法肯定,我想我真的只能故個「※迌囝仔」,繼續※迌了。
那是廿六歲時的情景。而廿九歲的我,又是如何?目睹加工區經常在景氣循環中掙扎與努力,那種沈著的定力,以不變應萬變的姿態,加工區繼續在飛揚,人潮不斷的湧進,而自己呢?穩定?我仍然停留在人生難以挺進與突破的關卡吧!
廿九歲,依照本省風俗習慣,不能結婚。
13
阿香仔這個女人答應和我結婚了,這是兩年多的努力,伊的反諷,加上我的倔強,單方面的努力都是枉然的。
我把一塊一塊的你,重新組合成現在的你,以後全看你自己了。阿香仔說。
婚前種種事態,不要先主觀的去認定,那麼婚後才不會有隔閡,才能創造更完美的婚姻生活,吉仔曾經說過。
我傻傻的笑著,看看吉仔,看看阿香仔伊。
每一個獨立的人都會有一個獨立的歸宿。
好像有人說過一旬話:一個偉人或者成功的人,他的背後一定有賢能的女人。源仔和吉仔時常來我這兒聚聚,什麼價值,自我,技巧……等,對我言都變得
毫無意義了。穩定的家充滿一切。
只要規律,自自然然就是最好的生活方式。這是婚後我體會更深刻的。
三十二歲的思想是否來得太慢了,子欲養而親不待啊!
14
把自己看做一隻水牛,在人生這塊肥沃的良田上,好好耕作。這是源仔說過的。
每日,上下班我都被夾雜在加工區大門,在那熙攘的人群裏,靜自欣賞這幅充滿動感的浮雕,總是讓我不能自己。
那千萬隻水牛。千萬隻的水牛趕著日出;千萬隻的水牛追逐日落。
那千萬隻的水牛趕著,追逐著,從日出到日落完成「農村曲」啦!
(一九八三年六月 益世雜誌33期)
(收入了屘仔子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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