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章筑竹面對著海濤,一聲一聲的節奏,想敲醒昏睡的夜,盡是無語,沉默似魔鬼一步步的逼近,伊却異常冷靜的等待死亡的判決,都已畢業四年多了,祈待的日子早已煙消雲散,唯一的支撑怎能逃逸。
(扼殺吧!親愛的海,讓我和你合而為一。)
海濤依舊不規律的響著,遠遠暗漆漆的幽冥之府敞開著大門,章筑竹覺得海和死亡肆意在嘲弄伊,諷刺伊的年華老去,摸摸臉龐,想到「一朝春盡紅顏老」,淚水滾盪眸中,揉揉眼睛,那雙昔日多少人稱羨的眸子,不再如淌著淚水,不再會說話,伊用心的眨,想讓淚水促使一切復活,晚風不經意的撲來。
(難道我真老了嗎?)
伊很困難的併出這幾個字,却又否認的急遽地猛搖頭看,看海是否能告訴伊,而視覺裡只是一簾幽黑,伊有如受到提示,慘淡地笑著,笑著,笑著………
(我真的老了!老了!)
A
林慕海,C大一位頗受學生喜愛的教授,凡是他所開的課一定是坐無虛席,章筑竹每次都在上課之前就先去佔據最前面的位子,他的影子是伊的世界,每一堂課伊都細細的分析著屬於他的一切。大三之前,伊以一個從孤兒院掙扎出來的人,緊緊的固守自己的靈魂,當伊北上時,院長一再叮嚀,潔身自愛,不要再嘗試愛情,那是一種奢侈品,伊一直相信院長的話,而大三後,毫無理由的他闖進伊的視覺之內,攫取了伊的靈魂,每次在講台上他都以閃爍亮光的瞳孔,誇張的習慣性擺動雙臂面對台下,伊總覺得他似乎是只瞧著自己,企圖看穿已騁馳山林的心;事實上幾次慕海是覺得那女孩有點不對勁,却又說不上來,那秀氣的神情,清純的如蓮花,那双眸子………
(她並沒有聽課的心,而來做啥?難道是………)
幾次他想問問看,却在眸子裡醉落,已屆中年了,而且已有個還算是溫馨的家,怎還如此容易心動,想到那些些。
(真的罪孽。我只不過是個窮教員罷了)
B
穿過重重建築物,到處都是花園芬芳綻開笑靨,青春的氣息給他一股壓迫感,急急的跨向走廊,在廻旋處,他看見伊捧著書,深深沉思,擦身而過時又是那雙眸子逼攝,他不由自主的止住腳步,話却停留在半空中許久。許久。方才釋然。
(怎站在這兒深思,在想啥麼?還是有什麼問題,或許我可以幫得上忙,哦!對了!我是這裡的老師………)
一口氣他說了許多話;是廢話。他想。
(………)
章筑竹仍靜靜地看著,原來他一直沒有注意到自己。伊想。伊不知該說什麼?又能從何表達起呢?背後響起成群的嘻笑聲,伊感到好尷尬,好尷尬,想走又不想走。
(我看還是邊走邊談好了)
他更不知自己怎會說出這句話,他已知道這是一個無底的深淵,會使自己墜落於痛苦的境地,却又無法走脫,是那双眸子的誘惑吧!他又想。
(你講的課很精彩。)
是嗎?他想。
校門似乎是好遙遠,在這段遙遠的距離裡,他已不知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只覺自己即將變成滿手血腥的屠夫。
C
章筑竹感到好快樂,那次談話後的見面,他每每都會給伊一個難言的微笑,伊不知該如何形容那個笑。
(對了!就是海般深遂的笑吧!)
自此熟稔自屬必然,海灘成為他們流連的處所,距離也在海的撮合下拉近,感情如蛇無聲無息的繫住,伊不在意他形式上的一切,只想好好擁住這段快樂的時光,在成長的過程裡,伊未曾有過一絲美好的回憶,有的只是多少人的不屑及爭吵而己。
(筑竹,我想我是錯了。)
(慕海,不要多說什麼。)
海濤捲起,唇與唇緩緩的貼印,許久許久淚水在伊的腮邊打轉。
(筑竹,怎哭了………)
(………)
無語。無語。無語。夜已更深。雨也繽紛。
D
雨似乎是越下越大他不安的送伊回到她獨自租貸的小屋,破舊的令他担心雨水是否會滲進來,筑竹却不知又在想什麼,歸途伊就沒有再說過半句話,他知道,此刻的佇留將會是多餘的。
(筑竹,我走了,明日學校見。)
屋外轟然雷電交作,使伊驚吓的撲向他且緊緊的擁住,像是怕被魔鬼抓去的小孩。
(慕海,別走,我怕,我怕!)
幾年來,伊都能獨立的應付一切再大的困苦再駭怕的事,伊都能處之泰然的渡過,而現在,在感情決堤時,自己怎變得這般胆怯,伊感到好訝異。
(筑竹………)
他更緊更緊的擁抱住伊。
E
燈已熄,黑暗注定代表醜惡。
他顫抖的躺在伊的身旁,小小的床位不勝負荷吱吱的响著,望著伊憐人的臉龐,唇又貼印,隔著那已溼的衣服體溫急驟的升高,一切都在沸騰。漸漸地輕輕撫摸,被單的裡面衣物將會是多餘,他也只知自己是個男人而已,伊聳動著。一回又一回的吸吮,一步又一步的挺進。
(慕海呵慕海,我願和你結為一體,我願,我願──)
當他正向最後挺進時,伊的聲聲,使他更加的崩潰,緩緩急速。他終於進入伊體內最深處,他才驀然清醒,發現掛在伊那双眸中的是顆顆淚珠,他的心頓時絞成一團,不禁痛恨自己扼殺了一顆靈魂。
夜悄悄走著。
F
晨醒,他最先看見的是那團團的血漬,伊的嬌澀又何必多做解釋,只想逃離,越遠越遠,伊尚是朦朧。
時間就在僵持裡飛渡。日子結合在詩與浪的蘊釀下。
G
而后,海總能輕輕的訴衷情,浪總能淚起洶湧的情愫,伊更深的依附於他的世界,分割宛如就是依賴無菌室生存的人走出了無菌室。
(畢業後打算往哪方面發展?)
(到濱海的學校教書聽海吻海。)
(結婚?)
伊苦澀的搖搖頭,望著他,驪歌聲响越近,存在的結也似越纏越多,伊希望把自己纏成繭,而后,一瞬的瑰麗也是美好的;他却始終飄逸在伊的視覺之內之外,從何否定,抹刹這份感情,遺忘更是難呵!結婚?和誰?海。慕海,別逼我,伊不知道這兩個字怎會從他的口中說出,不該從他的口中說出的。伊好惱好恨。
婆娑的畢業酒會,伊未去狂歡,只和他守在那所剝奪自己大半青春的小屋,屋外是風的聲音,哆嗦裡夾含溫柔的貼吻。鮮紅的燭焰燃起迫切的慾望,伊的眸子再度的使他企渴。擁抱足可代表言語的存在了。
哭泣中,他和伊合而為一,如蛇般的交纏,許久他在伊體內肆無顧忌的馳騁,伊睡夢般的囈語如梵唱响起。
(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他懍然覺醒眼前像是幢影重重撲向自己。那青春的臉龐映照。
(我已老了,我已老了──)
他悽愴的,穿好衣裳狂奔出去,伊在后頭的嘶喊,低泣是一種力量。來到海灘,浪濤賦予貼印,浪濤又輕蔑蒼老,他抗議,他要和海搏鬥。
H
自此,伊未再見到他,伊否認屬於他去向的事實,懷著滿心的記憶,伊南返於濱海的學校教書,海方是伊駐留的因素。
二
(難道我真的老了嗎?)
章筑竹曾一再的自問也一再的否認。在這所陽性充斥的學校,伊是受愛戴的,也唯其如此伊更感孤寂,在學校除了必要的與會外,伊都將自己緊緊的禁棝著,每日下課後伊就躑躅在海灘足跡的重合上,看落日夕陽殘暉,數著太陽消失在海平面,心也跟隨著沉下去,未見漣漪。
四年多的日子浪濤侵蝕伊的意志,捲走伊的年華。
三
林翼鵬信步地從防風林走向海灘,在C市海水浴場尚未開放時,這兒是泳者的天地,而今却顯得有點冷清,尤其是秋涼的季節誰會有此雅興吹拂海風。他細細的數著,隨即抓起一把海沙,讓它從指隙間流過,就像生命無孔不入的流過一般,沉淪的日子也會是一段璀璨的回憶,而回憶即是永恆,那把湛藍也依舊是湛藍,他有點悲,淡的讓海風輕輕一吹就散掉了,來此,只是覺得海能增添自己一些雄壯的感情罷了。
他走著,讓赤裸的腳沉浸在海水裡,冰涼的沖漬給予他一種無言的快感,使他興奮,瘦弱的且腼腆的臉浮現一絲笑容;多麼溫和屬於詳靜的溫和。在班上──那所自詡為C市最高學府的N專裡,他是狂兀的,小丑的典型,同學都那麼的認為,他不願提起他的既往不願表露自己世界的一切,只讓自己的笑聲溶和於內。下課后他就覓尋屬於自己的天地。獨自的享受環繞於己身周遭的種種,也唯有此刻方是他的存在。
(咦!那不章老師嗎?)
涉過重重水跡,他看見了靜靜坐在海灘下看書的伊,那神韻使他想起幼時逝去的母親。在記憶中母親有伊那雙狡黠的眼睛,有伊那般嫻靜的個性,那時候他便好喜歡母親,因為母親總是用好細好柔的聲音和動作來教導他.他便承繼母親的一切長成,可是終究無法在自己身上看到母親的影子。而伊促使他覺得再生的靈魂,他好冀望能躺在伊柔柔的懷裡親吻伊。
(章老師;妳也來海邊啊!呃!對了,我是S科四年級的林翼鵬。)
伊循著聲音來自的方向看去,觸及的是心悸的震撼,怎那麼像是慕海呢?伊頓時感到駭怕,海風掠過彷彿是一股不詳的預兆。
(聽過你名字,是不是那個時常參加寫作比賽得名次的林冀鵬?)
(章老師別諷刺了,那只不過是因為興趣亂塗罷了。)
(………)
(海真無聊!)
伊露著驚訝的眼光看他,才二十出頭的小男孩,怎會有此怪異的想法。
(海時常和我聊天。)
(聊天!海真荒誕。)
又是一句怪異的話,伊不再感駭怕,反而想探索他的靈魂到底是存在了些什麼。
(時常來這?)
(時常。)
一連串的廢話使伊和他之間不再有師生的隔膜。
(為什麼喜歡海?)
(你呢?)
(海給予我永久的生命。)
(海却奪去我的生命。)
他的眼前又浮起父親死在海中的情景,幼時喪母,父親堅苦撫育他長大,唯恐他受一絲一髮的損傷而未續弦,那時父親也時常帶他在海灘流連忘返,基於此,他對海有著一份微妙的感情。
隔一段長久的沉默,夜又籠罩,誰也不願先勾起回憶也不想再多問。伊緩緩站起,拍落海沙,將伊凌亂的髮絲繫起
(走吧!到我的小屋坐坐,也該吃晚餐了。)
他想拒絶,母親的影子又飄忽。終於和伊又踏上防風林的陰翳之途。
四
(妳都沒有朋友?)
(那只是一種心靈上的負荷,生活上的累贅。)
(就打算這般耗下去?)
(………)
伊覺得每次和他談話,心裡就會激起渴望,希冀重捕失去多時的青春,他的句句話語都足以撩起衝動,那一刻什麼矜持、尊嚴早就拋棄在實質之外,都已變成虛設。
伊頓時感情如浪濤的捲起退落,默默不語,他凝視著伊隨風飄拂的長髮,迎向海而挺立,海和伊似在做一世紀的抗衡搏鬥,誰是最後傲然的生存者。驀然一陣強勁的風夾著迎面襲來的浪濤,使伊小巧的軀體搖墜著,他乃以敏捷的動作扶著伊,一雙手卻在剎那間變化成緊握伊纖細的手腕,一股內在的洪流翻滾,伊未見掙扎,他便示意伊坐在海灘上,輕輕的擁著伊的腰,聆聽海風的歌頌。
伊卻聽見輓歌輕唱。
(我已老了,知道嗎?)
(年齡不能代表一切,只是成長的軌跡而已。)
(不會懼怕世俗眼光的指責嗎?)
(世俗若會貶抑我,我又何懼世俗呢!)
他使伊靠在肩頭,髮香陣陣飄進,他開始有昏厥的感覺,原始的慾望漸漸燃燒瞳孔;看著;伊漸漸的放大,母親的形象與伊幻化成一體,他輕輕托起伊的下額,瞬及將唇與唇貼印,伊措手不及,來的這般突兀,也來的這般令伊感動,遺失的青春都在貼印下拾回,慕海似又復活。伊便回以熱烈的溶合,浪一波一波的撞擊,對伊恰是絕響;天籟的祥和孕育。
(讓海為我們印證永恆,歌詠永恆!)
(會嗎?我已老了!)
伊笑的很慘淡,笑的很無助,他心慌亂的不知如何是好。怎去證實?
(別為我悵惘,這不過是生之旅的必經過程。)
(不!我的青春就會是妳的青春。)
(………)
伊不想再多說什麼,多言是無益的,一瞬間若能代表永恆,那麼這一刻已擁住永恆了。又何必多說,只是增加他的困擾,伊乃溫煦的望著他,兩道眸光如電流溝和,他緊緊的擁住伊,駭怕伊會被黑漆漆的夜吞噬。唇就一遍再一遍的貼印。
夜深情更濃,防風林外的影子已消失成一聳動的焦點。
五
他是第二個和伊守著整個夜晚的男人,伊覺得心悸且喜悅,好不自在的讓他擁著,強有力的臂膀使伊憑添些許安全感,昔日躺在慕海的懷裡也是有這感覺,他的手也開始游離,伊覺得是慕海在愛撫她,親她。羞怯的情懷乃雀躍。
母親的軀體也是這般柔弱,翼鵬輕攬伊,躺著的不再是老師,他想到母親的乳房。一隻手乃輕解伊的衣裳,伊不太豐滿的胸,裸露在柔和灯光的照耀下更顯姿韻十足,自乳溝撫過不安的跳動,來回的穿梭于高峰地帶,伊回報以熱烈的親吻,扭動的軀體造成波浪起伏的構圖,他便不再停滯的向下侵襲,侵襲──
他不知和女人攪這檔事會得到那麼激烈的快感。小時候吸吮母親的乳頭只是感到好滿足,一種被疼愛的感覺,而今天,一切竟都是那麼奇妙,奇妙的使自己一再地向下侵襲,伊飢渴的聲音:在我體內遨遊吧!在我………。當他的觸及伊的那刻,伊像是昏厥,而他却再也忍受不住那聲聲的誘惑,漸漸他走進伊的體內,蹢掌一季的生命,一双手更實在的握住實體,母親的影像鮮明的在他的世界膜禱。
夜使一切又趨向靜平,伊不明白為什麼昔日慕海在她體內馳騁時,未能讓自己有這份澎湃的震撼力與洶湧的沖擊;身旁,男人似鬼魅又在體內流離。一夜似無盡。
雞鳴。浪濤聲。雞鳴。浪濤聲。深深的吻。
六
自此章筑竹的生命再次激起怪異的情愫,日子不再只是忙碌於上下課、海邊駐足,而是沉耽於更深的期盼當中,廝守却在年齡的差距裡隱現,每當夜闌人靜時分,而他也未留在伊處時,伊就屈服在世俗的模式,當初不該留戀在一時的衝動,未曾考慮深層的顧忌,一切就在不經意裡成形。
(終究這只不過是一齣沒有結果的戲而已。)
七
(海為什麼奪走你的生命?)
又是一個醉人的黃昏,漁帆點點映在海面,筑竹的聲音就像來自海上,他已不願再述說那段流言頗多的故事,可是伊却又勾起深藏的記憶;能不說。
(海怎會奪走你的生命?)
(非說不可嗎?)
(不!我只想瞭解,假若………)
伊那既憐又柔的表情搖曳,他不忍心使伊失望。於是他用較為婉轉的口吻述說,父親依舊是心底不可抺滅的神。
(你父親叫什麼名字呢?)
伊的身軀搖欲墜,會有那麼巧合的事發現,伊喃喃祈禱,希望他父親不要就是………,伊覺得這世界怎麼都和她開玩笑。更加深刻加仔細的看他,是他!呵!是他。
(他叫林秋良。)
海濤陣陣呼喚,夜急遽的籠罩而來。伊已昏厥。
八
扶著伊回到小屋,窗外綿綿細雨攸而斷線傾洩,隆隆雷聲,捻熄了光亮,他替伊解裳,蓋上被子,躺在伊旁,頓時感到今夜好煩,好煩,心宛如刀片分割著。母親在黝黯裡招手。
他溫柔的撫摸伊臉龐,頭本能的躺在伊的酥胸上,伊不知低語些什麼,囈語撩起他底慾望,一双手乃又遨遊在無際的丘陵,蹢掌生命的豐碩,伊飄忽在既往的隧道,當他忍不住急驟的進入伊體內時,伊覺得慕海依舊是那麼年輕的在和自己交談。世界也有多瑰麗。
九
雨永遠是剪不斷,半夜,伊在一道閃電下驚醒,發現他牢牢的壓著自己的乳房,伊好感動,也好悲愴,憐惜的輕吻他。那一瞬間,他半闔双眼,虎視眈眈的瞪著,瞪得使伊心裡發寒,慕海的影子幢幢。
(我已老了,我已老了,我不該擁有那麼許多了………)
伊如受創的鳥兒,瘋狂的奪門而出,來到海邊,雨無情的洗禮。
十
浪濤滾滾,夜注滿一種挑戰的力量。
伊傾俉慕海等著她共同携手去搏鬥。
十一
晨曦有無限希望,翼鵬醒來,他想著:伊或許已先到學校去了,於是他也踏上陰霾的路途。
母親的微笑和著兒歌在心裡輕唱。
──一九七七年創作,原收錄於《葉綠脈上的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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