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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切存在和不存在的事態都加諸我身時,我總是靜默的壓抑,反正,我早就認命。生存,在這一生裡,悲劇的角色,我還搆不上──格。我註定是躲在陰暗的牆角,獨自咀嚼眼淚的男人。
我總告訴旁人:春天必定是屬於我的;我卻告訴自己:歹死不如好活。而叔本華認為自殺的人需要極大的勇氣。我缺乏那份勇氣,於是,我繼續裝扮狂者的姿態,以浪蕩之勢玩笑人間。人間冥冥之中的桎梏,將我緊緊的束縛。理性重於感性也罷,感性重於理性也罷,總會為心所擾。而我如此多情之人,更倍感痛楚。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非庸人。
我卻忍受不了寂寞的煎熬,但我喜歡寂寞;我承受不住孤獨的侵襲,但我喜歡孤獨。這種矛盾近乎歇斯底里,我卻仍過得很狂很傲很灑脫,因為我只能是我,我必須自私的保有,屬於我的自卑我的痛苦我的歹活我的懦弱。
這是獨一無二的財產。
我喜歡夜的姿態,靜靜地任人蹂躪。就像我,未曾想刻意的爭執;若有爭執,那是悲憫的觀念在作祟。所以,我總在暗夜裡,欣賞夜的姿態,學學那份涵養的功夫。我不喜歡雨,雨的姿態像嘮叨的母親,像愛哭的情人,像懦弱的人。就像我。讓雨水和淚水混合,若只有雨水,那是死亡的意識在搔擾。我厭惡陽光,陽光的姿態像勝利者,擺出一副驕矜的樣子,像施福予萬物的上帝。就像我。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下,讓陽光恣意的奔馳,若能選擇,世間將會在我的掌握之下。
這是我最最獨特的思想。
而我終必會死去。只要一想到我竟會歹活而至歹死,心就緊緊地縮成一團。在一緊一鬆之間,我註定是──
繼續的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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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自己,我是極度的不滿。生為男人,我卻經常地逃避對於家庭所必須承擔的責任,甚至於不曾為未來的前程做過打算,我只執著地緊緊握著文學,只看到一片文學的天地;我的煩憂,全都和文學有關而產生的。
但是,突然間的失業使我開始遭受物質現實生活的壓迫和最起碼的尊嚴面臨瓦解。一個多月以來,賦閒在家的日子,我的思緒一直反覆翻騰,想得很多也想得很亂,大致上是有關立身處世的原則問題,這是包含很廣的問題,從我建立起屬於自己擁抱的世界觀到失業的種種緣由都含蓋在內,所以,日子可說是亂成一團。
原本這是一段足資利用的時機,寫作、休養或者好好充實學識等等,都可以有著可觀的收獲,然而我卻白白的浪費了,我深切的瞭解這些,又莫可奈何。因為心靈的創傷與工作的難覓等問題,無情的戮殺我的鬥志,也許這只是慵懶的一個藉口罷了。
可是,我清明的理智深知,我內心潛伏著過多的恐懼,既往不曾面對的事情,此後都必須去面對。這次的失業會不會再有下次的失業呢?一個背離所學多年,從事毫無技術性的冷門工作,一旦受到排擠,而中年又將至,那時將何以擔負家庭的經濟呢?這些恐懼一直困擾著我,身為勞工註定毫無自主的權利啊!
而恐懼使我的尊嚴,使我擁抱的世界觀受到挑戰,這種無可言喻的孤獨的恐懼感,會是科技文明極端發展下,必然的產物嗎?我知道,我必須戰勝,否則我必定無法繼續文學的路子,而捨棄文學,我就全然不知生存的目的到底為何了。
這是一個充斥強權觀念的時代,多數人處在不可自主的恐懼感與孤獨感的暗影裡。是以為了使我這一世的生存的目的及人格能夠完成,唯一的途徑是必須緊緊地執著未被污染的文學天地,即使需要殘忍的放棄應盡的義務或權利的追求,我必能毫無遺憾於人世一行了。
為何還會看不開失業後的種種壓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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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陳文銓在「孤獨人語」發表後〈全文見民眾副刊71年9月3日〉,得知我因一篇有關人生體驗的散文─「人生行路」〈全文見民眾副刊71年8月14日〉,被迫領錢行路時,深感不平。他說:為何不學學李敖,把那幫該殺該詛咒的妖羅,毫不留情的揪出來,不要畏畏縮縮的想罵又不敢罵。我知道,有許多話許多有關勞工權益的問題等等必須拿出來談,我卻隱而未提,唉!我只能衷心的感謝這位友人的關懷。對於我的際遇他又寫了一首詩,引發我有著很深的感觸。全詩如後:
「翻腸摛肚意如何
命蹇時乖失墬河
魑魅啖人空復在
文章織禍古來多
魚龍爵馬黃金岸
風月煙花紫竹歌
未識浮生開口笑
頻頻看煞幾妖羅」
「翻腸摛肚意如何」,只因我重視我的工作,主編刊物,我希望同仁都能夠看,而非拿來包東西,對於未受高等教育的絕大部份同仁,管理性和技術性的稿子根本是多餘的啊!刊用我的作品,只不過是彌補文藝作品的不足。為了象徵性的稿費嗎?還是發表的欲望?誠如事發後,原在同公司服務的「陽光小集」同仁李昌憲說的:
〈未完待續‧1982年10月5日民眾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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