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阿爹守在火爐旁,有規律的放進一根根木柴,為我燒熱水淋浴,那時,我不再只是感動,而是想盡情的放聲大哭,好好的責駡自己的不孝,為人子,這不該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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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殘缺的,總讓我覺得卑微。
我總記得那段為生活逼迫的日子。每一個人都有值得回味的童年,我卻刻意的忘卻童年,讓那時期變成一片空白。
但是有時候我仍會不得不想起,那段沒有趣事的日子,只有爭吵,籌學費……
沒有玩伴,什麼打彈珠,甩陀螺,故事書,遠足,我都很陌生,懦弱、羞怯竟成為往後的致命傷。
那時每天除了讀書,趕清晨五點,記憶力最強的時間(阿姐說的),在這個之外,還是讀書。
和著阿母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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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母是堅強的,有著典型中國婦女的能幹,那股內蘊的氣質,總在無意中散發出來。
那年,阿爸受到他人的牽累,身陷囹圄,家計頓時陷入絕境,除了固定隔天到台南送菜外,聘請律師……這些費用是嚇人的,而我,尚在就學。
阿母卻忍辱負重的奔波於賺錢,貼補家用,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的節省,就這樣捱過阿爸不自由的兩年.阿母的髮全白了,皺紋更深了,而家依舊撐著。
我也畢業了。
北上實習是我廿一年來,第一次離開家裡.當晚,已經難得出門的阿爸和阿母送我到車站。
等車,我看見他們關愛的神情,沒有多餘的言語,只有一句:自己好好照顧自己。我似乎聽見更多更多關切的聲音。阿爸阿母,您們自己多保重,我想說卻只說在心裡。
火車進站了。火車漸漸駛離,往外看,阿爸阿母的影子逐漸逐漸變小,我依稀可見兩雙擺動的手臂,幾滴晶瑩的淚水在瞳孔中滾動,這樣的雙親,這樣的情怎麼回報。怎麼回報.我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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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爸是世界上最慈祥的,在阿爸沒有頭路後的日子,我才深切的體會,為什麼以前我沒有發覺?以前的阿爸只沉迷在牌桌上,只是聽到有人到家爭吵,數說因為阿爸的如何如何,敗亂的家使我厭惡,使我羞愧,我卻看見日日愁容的阿母。
假如以前的阿爸能像現在,守著家,大家緊密的一起,即使這個家再貧困,我相信,我仍然生活的很滿足,很驕傲的。
以前的阿爸,很注重儀表和穿著的,現在他穿的破舊,頭髮的散亂,邋邋遢遢的也都無關緊要了,他說:你有在上班,要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才不會沒有面子,而他「我已經是無路用的人,怎樣都沒關係了。」我哽咽之心,想說的話半句也說不出來,我知道,不管說什麼,淚水就會克制不住的。
我只能以感傷的眼神看著阿爸。而他消瘦的軀體裡,那顆盛滿愛的心也是有著濃濃的傷愁和一道看不見卻很深的傷痕。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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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時常到台南探視阿爸。
會客室,我永遠忘不了那如菜市場的會客室,小小的空間竟充滿著人世間最哀愁的氣氛。
從那塊薄薄的壓克力隔板望去,阿爸孤寂的身影,劇烈的撞擊我心.拿起聽筒,慈祥親切的聲音竟是如此沮喪。人世間最悲慘的局面也不過如此啊!隔著一道板而已,卻無法緊緊的握手,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聽說:阿爸在牢房裡時常喃喃低語。我好希望能夠代替阿爸服刑。
每次,頂撞了幾句,我就難過好幾天.誠然,生長在台灣的這一代是最幸福的了,不管成長的環境如何艱苦,但是我們沒有遭受戰爭的惡夢,沒有在異國統治下殘喘,沒有顛沛流離的境遇.我們一直在安定下思考。
而阿爸阿母的日子,是寫在中國歷史變遷的圈子裡,尤其是阿母,親人都在大陸,來台後又為這個家的建立與興盛費盡心血,唉!我怎麼總會在無意中刺傷他們啊!這不該是我啊!
我總這樣再三叮嚀自己:上一代的所作所為只是我們後來的借鏡,不是我們能夠批評的,他們已經生、養、育、教我們,只是這樣就足夠我們窮畢生之力回報的.況且能夠做到的可能不及萬分之一而已呢?
這就是我一直秉承的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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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告訴自己,以雙手重建這個家。我不希望再有一個各方面都貧窮的家,我害怕掙扎的日子。
而童年的夢魘緊纏不放,越是掙扎就越見逼迫,我的脖子有如被人緊緊的搯住,在那一刻,我頓然驚醒,唯有先殘忍的展開一場摶殺,將夢魘完完全全的撲滅,我才能有邁開步伐,勇往直前的一天。
而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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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是否已經做到,挑起這個家的責任?我沒有。我微薄的待遇何足養家,更別談讓阿爸阿母享享清福,但是,我已經在努力了啊!
生、養、育、教我們,阿母已經花費多少年華,多少精力了,好不容易,盼到我們都長大,現在,為了環境,卻又必須照顧孫兒.為人子何堪此景,何願如此。
我必須更加努力!努力!努力!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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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笑我:那麼大了,抽煙還沒有執照。我只是微微的笑了笑,我能解釋什麼?並不是怕與不怕的問題,而是阿母他們認為抽煙不好,一個會抽煙的小弟已令他們難過,我不希望再增加他們心理上的負擔。
為何我無法戒掉煙?
或許他們知道我會抽煙,但是,我寧可彼此心照不宣,至少,在家裡在他們跟前,我絕不抽煙。
虛偽嗎?我覺得自己有必要如此做的,儘管別人笑我,我依舊認為值得。
只要能夠對自己的責任負責,其餘都是次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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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的年青人都希望婚後能夠自組家庭,在婚前,我就讓她先有心理準備:我絕不可能搬到外面去住。
老一輩的,已經為我們走了許多路,他們的日子很有限了,而我們的日子正長,我們還有許多的未來,選擇我們想過的生活方式。
所以,能讓他們滿足的,就儘量迎合他們吧!畢竟有一天,我們也會老去,也會有兒有女,也會遭受同樣的問題。
在物質上,我無法讓他們隨心所欲,最少,在精神上,我要讓他們感到欣慰,感到日子沒有白活,血汗沒有白流。誰說:養子是一種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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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好吃的,有新衣,阿爸必定會留給我。
我怎能吃的穿的舒服,每次,我都說:「阿爸,您自己吃自己穿。」阿爸一定回答我,他不喜歡吃不喜歡穿
阿爸真的不喜歡吃不喜歡穿嗎?我心裡很明白.小時候我吸吮他們的血長大,長大後,為什麼不能讓他們吸吮我的血,延年益壽,反而繼續在吸吮他們的血呢?
我年輕,我身強體壯,何必再補.阿爸阿母為何自己不燉補吃呢?
難道說:老牛至死都要拖著破車嗎?烏鴉尚知反哺,何況我是人,一個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中被撫養長大的人,怎會忘記養兒之不易,養兒的功勞呢?
我是幸運的,即使童年有一段抹不掉的陰影,家裡有一段不光彩的往事,我仍是覺得我是幸運的。
我有最慈祥最疼愛的雙親,還有能夠體諒我的妻子,我曾擔心,夾在雙親與妻子之間的為難,我是不可能忘記雙親的迭遭苦難,不可能忘記在掙扎的環境下,他們給我的愛,但是,我也不能不愛我脆弱的妻子。事實上,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她做的比我所期待的還要好,我不得不相信有位哲人說的話:「一個成功的人,他的背後一定有一個賢慧的女人.」
上蒼待我畢竟是不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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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靜夜中,想到:日日,阿爸守在火爐旁,有規律的放進一根根木柴,為我燒熱水淋浴;日日,阿母起得透早,煮飯、炒菜,為我準備便當、早點,我常捫心自問:何以為報,親恩深似海呵!
我將何以為報呢?〈1981.7.26民眾日報〉
2008.8註:1985.2.13我摯愛的阿爸離開我們,留給我們無限的哀思。
而冥冥中一切似乎都有定數,2007.5妻子為了開始享受自己想過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毅然離開
職場退休,然而阿母的身體也正巧在那時開始出現一些狀況,直至目前進出醫 院多次,照護阿母的
責任全落在她身上,讓我深為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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