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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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體就進出港佈署）

 

　又是一次的護航任務，說實在的，我一直很喜歡開航的日子，能夠讓心胸馳騁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之上，能夠攫取一點點漂泊的味道，能夠遐想星星的故鄉是在那兒，在這裡；海，我讚美的海，我以有限的文字謳歌，我的思慕，每次跑梯次，我就覺自己的脈搏與海的呼吸緊緊相扣，這種情愫的蠱動，就像一個少男日日夜夜等待少女的約會，而終有一天約期已到，少男邁開步伐走向約會的地方，此時少男的心情和我聽到「全體進出港佈署」的廣播時的心情，是大同小異的，我有如即將見到睽別已久的老情人，那種翻騰、衝擊，是很容易引起情緒上的高潮的。

　「詩人，你的信。」信差匆匆的從岸邊走進來，行經政戰室時，將我的信遞了過來，在艦上我都被戲稱為「詩人」的。因為我總有那一點點的神經質。

　「哦！謝謝你！」

 

　多謝軍艦離開了停靠多時的港口。

　雖然在港內依舊能見到海，但是我有一種說法：港內的海就像一具死屍，不能呼吸，不能說話，不能走路。港外的海就像人一樣，隨著心情的喜怒哀樂而起伏而濺起浪花。我一直喜歡富有生命的東西，喜歡動感，喜歡韻律，我很難想像，如果讓我成日與死人為伍，我將會如何？我想我必定會哭，不是為那些人的死而哭，而是為我自己的心而嚎啕，所以我總避得遠遠的──對於没有生命的東西。

　「海呵海呵！謝謝你賦予我生命的衝擊力，謝謝你激起我向生命挑戰的勇氣！」

　我想對於海的迷戀，我是幾近瘋狂的地步了。

 

　我的心一直是跳躍的，想到能夠在大海之中約十四天的時間，而七天後能見到充滿傳奇的南沙群島，那塊最南方的疆土，英勇的陸戰隊官兵日日和死神搏鬪，我的心，我的血液日漸高漲，發漲….

　艉甲板忽然被一陣高高的浪掩蓋，我想到：假如我正好坐在那兒，那種滋味也會是很美的，即使是有點淒涼。但是，假如被浪捲走，而致滅頂呢？

　我忽然想到軍艦行將啟航時，信差給我的信尚未看呢！我轉身進入政戰室。

 

　（全體就備戰佈署，全體就備戰佈署）

 

　假如說海浪帶走我軀體，那會怎樣的一種滋味呢？三島尤紀夫的死亡含有美感嗎？而含有美感的死亡依舊是死亡，任何形式的做法總免不了主觀強行的自圓其說或是自我的慰藉而已，這個想法使我對於既往自己種種的觀念產生懷疑，我開始對於我這個人不滿，深深的感到絶望。

　簡直不是人嘛！我輕輕的咀咒，去死算了！

（全體就備戰佈署，全體就備戰佈署）

 

　佇立船舯，望著飛鳥的姿態，偶而濺著面龐的浪花，抽出差點就被我遺忘的信；對於信箋，我激不起半點興趣，女友在上船不到半年就飛了，友人的信都是枯燥無味的，所以每次收到信，我根本襰得看。

　「茂昌：凱兒於昨日蒙主榮召……..」

　看到第一句，我整個人差點驚吼出來；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凱兒是我同班同學，林凱，因為我家和他家只在對面，那時，我的許多觀念和想法不能讓家人接受，所以我都跑到他家聊到深夜，他媽媽總把我當成自己的兒子那般看待。林凱死了。真的死了。

　以前，我心裡煩悶的時候，我有啥麼秘密的時候，林凱都會靜靜的聽我說完，而後幫我出主意。但是，林凱死了。林凱死了。我以後該怎麼辦？

　浪高高的打了上來，我試圖用手去撩撥，但是却差一點點，彎身向外，整個人立即像在轉動的圓圈裡，天旋地轉，地轉天旋，兒時的情景，林凱的出現，瘋狂的愛上文學…..種種的回憶交錯著。一不小心，眼鏡噗通的沉入海底，水渦四處擴散；摸摸臉龐，濕漉漉的，是海水？是淚水？我只知道我的視線已模糊，模糊的不知海與天的分界，模糊的使我心驚膽跳。又是一個高高的浪打上了來；我竟然不知閃躲，我想我是太過傷悲了。

 

　（第五修理班船舯集合，第五修理班船舯集合）

 

　我竟然無法分心於別的事物。醫官說：他上船的第一件事是幫我注射葡萄針。這件事使他印象很深刻。我也不知我為何那麼有勇氣，竟然能夠走進死亡從死亡走出。那是一段不太美麗的故事，有個女孩愛驀虛榮，有個男孩幫她離家出走，借錢讓她渡日，然後女孩找到一位有錢人，然後將他一腳踢開。這是一個單純的故事，在這個多元的世界，一分鐘會發生幾百萬個相同的故事。而我竟然放棄如此美好的世界，置雙親於不顧，只為一段不值得珍惜的感情。這是很傻。損管官、輔導長也為我如此奔忙。這個世界，對我不好的畢竟只有少數；可是為何她要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政戰室還貼著一幅有這兩句話畫的。隨手一撕再撕，往大海一丟。碎紙片片飛舞，紙蝴蝶，夢如蝴蝶，翩翩飛舞，舞進海中，一陣浪來；不見了，夢不見了。

　我的思緒無法集中了。

 

　（全體就高線傳遞佈署。全體就高線傳遞佈署）

 

　通道上暗漆漆的一片，外面是急促的演習和海浪聲。夜。靜靜的。自古以來，暗與鬼是相關的，我心忍不住的發寒。却又不得不想起林凱。

　林凱說：一般人僅從事物的輪廓去評定其意義與價值，根本不想更深一層的去透視，瞭解它，而且還振振有詞，似乎對這些事務發生的前因後果瞭如指掌，呵！他們的眼光何其膚淺，他們的想法何其幼稚，他們的做法又何其可笑。

　那個瘦削的臉孔，竹棒般的軀體，擁抱著耶穌基督悲天憫人的情懷，而今靈魂歸向何方？

　這是一段屬於稚齡的故事。除了林凱，尚有女主角：小琪。一個只有一百四十幾公分高的女孩。

　那時，林凱的母親反對伊和小琪在一起，說小琪太過隨便，家庭不健全……一大堆理由，林凱只能暗中和她交往，搞出私自訂婚，而反對的依舊是反對，小琪却懷孕了，伊也妥協了。

　  誰忍心呵責一個從三十幾歳就守寡，親手將三個兒子一個女兒扶養成長的女人。

　　林凱說：得與失相形之下，我感覺失去的多，獲得的少，固然如此，我仍須衡量事態的輕重而做，最後的決定是外界的壓力愈大，我的原則愈不易改變，我要用積極而又具體的方法解決問題，人云亦云的做法是可悲復可嘆的。

　當未成形的孩子化成一灘水時，伊就知道，他無法有自己的孩子了！

  而我呢？

　（解除高線傳遞佈署，恢復備戰佈署）

 

　從損管調到政戰，我和隊上的同志感情却未削減，尤其是隊長損管官，居然是我談心的唯一對象，階級早在我們之間消失。

　我常想：上級一再要求官必須以愛心待兵帶兵，而為什麼不提高官員涵養的素質與氣度，讓官員在私底下撇開官架，完完全全的去瞭解戰士，走入戰士的生活。

　這是一種觀念。而這觀念是官與兵之間的代溝。

 

　（解除備戰佈署，解除備戰佈署）

 

　在陽光之下，能夠讓人有條理的，清晰的思考一些問題。退伍的日子越近，我的內心就感到越煩。退伍之後，工作在哪裡？是要依所學的找工作，還是以興趣？

　會不會暈船和一個人的心境是很有關係的。可不是嗎？

 

　（全體就進出港佈署。全體就進出港佈署）

 

　我常想我是屬於海的，但是我却没有海的胸襟，海的度量，而海已慢慢的教導我，那份堅定不移的毅力。日後，再艱苦再困扼的環境我必能渡過的。因為千萬年前是海，千萬年後還是海。

　一直希望，這一生是在平平淡淡中渡過，可是却又忍受不了孤獨的煎熬，一直想在寂寞中澄淨自己的理念，却又不免回顧情之誘感；唉！假若我能完全的屬於海，這些矛盾就不會存在了。航向大海的脈摶吧！

　一杯清酒一束黃花，航向大海呵！

　靠泊的日子是難挨的，靠泊後我必須先趕到林凱家裡，好好的悲慟一番，而後，在政戰室中慢慢等待。

　等待南沙之行的豐收。

　海呵！我的母親──

 

　（解除進出港佈署，解除進出港佈署）

　（放假班開始放假，收假時間一八００）

                                     〈1981.4‧1981.4.2民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