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顆脆弱的生命體。許多人的生命是在一刹那間失去的。失去之後呢?失去之後塵世間的種種都變成多餘,功名利祿或者罪惡滿貫,都有如雲飛散。聽不著看不見;所有的認定都是世俗人的單一設限。呵!多麼脆弱的生命體啊!
這是一次極為沉痛且深刻的體認。我強烈的感受到人世間的一切一切都是「虛」─「虛幻」的,當生命體失去啊!那位在我生命中佔著極重份量,我曾多次為文提及的人,阿爸!阿爸─竟然這般捨我們而走,時值諸佛升天日,升天。阿爸是隨諸佛升天了啊!
升天,天在那裡?天在西方極樂世界,該高興嗎,我只能將所有的淚水吞回肚裡。為人子女始終無法盡到讓老人家享清福的義務,却讓其忙碌大半輩子後,即臥病在床,長久忍受病魔的煎熬、挣扎。阿爸走了,走得那麼匆忙啊!即使阿母姊弟及親友都圍繞在四周,一句句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的告別。我心啜泣啊!
我心啜泣,深深地自責充塞,自己是一個無可饒恕的劊子手啊!不孝的人啊!
如今說這些都已於事無補了!我知道,但是,我却又不能不說,我即將崩潰的心,誰能瞭解!許多人說我是一位孝子,我總想落淚,我夠資格嗎?孝子!多麼大的諷刺啊!我會是「孝子」?天曉得!天會曉得啊!
阿爸!阿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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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
我曾如此寫著──冬緩慢地走著,剛覺得冬的氣息佈滿周遭時,終日臥病床榻的阿爸,因為我的意見,轉赴屏東就醫後,忽然病情急轉直下,日趨嚴重,最疼愛我的阿爸,竟然間接地被我所害啊!我心日日遭受譴責,然而,我依舊必須強顏歡笑地周旋於我身邊的人群。冬怎麼越來越冷……
冬是越來越冷啊!阿爸竟然走得這麼地匆忙,未曾留下半句話就走了。
事實上,阿爸自己一直認為他能夠痊癒,他從來就没有想到自己會這般匆忙地告別所愛的人,阿母以及家人也都想不到!
等我好了,要將花園好好整理一番。幾天前,阿爸還如此地說。我不會那麼快就死的,我有信心和自己的病戰鬪。多麼堅毅的精神啊!二個星期前才去裝配的兩副眼鏡,近日才買的放大鏡,阿爸都未曾使用啊!而一切的一切都在意料之外進行呵!
阿爸臨走前留下的那顆淚珠是我擦乾的。看到那顆淚珠,我忍不住嘶吼一聲─阿爸─淚水不斷吞回肚裡。阿爸是多麼地留戀人世間,多麼地捨不得他所愛的每一個人啊!可是,阿爸仍然走了,在一聲聲阿彌陀佛,接引升天呵!而那顆臨別的淚珠,一直在我心中滾動,我想這一生都無法消失的,那顆淚珠!
阿爸靜靜地躺著,那容顏竟比往常好看,我發覺到阿爸還是如此年輕。年輕的阿爸,呵!生者何堪啊!阿爸將完美的形象留給我們憑弔,可見阿爸是多麼地慈祥啊!外甥女說─阿公在睡覺!是的,阿爸是在睡覺!阿爸──安安心心的睡吧!睡醒了,你就會在西方極樂世界的!阿爸─
阿爸──原諒我的不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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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動盪不安流離顛的苦難中國裡,阿爸扮演的只是一個極為平凡的角色。然而阿爸的平凡却在充滿坎坷中打滾。那是段長期糾葛的惡夢,塑造阿爸的悲劇性格。
阿爸是一個務實的公務人員。對於一個扶養五個小孩的公務人員而言,日子必定相當的清苦,於是,阿爸兼做代書,在那個時期,這是一件相當正常的事情,然而,阿當却因此受誣入獄。刑期雖然只是短短的兩年,家却在訴訟過程中陷入絶境,阿爸引為畢生的恥辱。兩年黑暗的日子使他見不得陽光,使他駭怕走入人群。抑鬱的心造成他身體狀況的急遽下降。
那段日子,我時常北上探視阿爸,在那菜市場般的會客室,小小的空間充滿了人世間最哀愁的氣氛。而從那薄薄的壓克力隔板望去,阿爸孤寂的身影,劇烈的撞擊我心,拿起聽筒,慈祥親切的聲音竟是如許沮喪,人世間最悲慘的局面也不過如此啊!隔著一道板而已,却無法盈盈一握。聽到和阿爸關在一塊的伙伴出獄時說的,阿爸時常在牢房裡發呆,獨自低語,不知說些什麼。我好希望、好希望能夠代替阿爸服刑。
阿爸從監獄回來以後。只因為是個淳樸的人,無法遭受牢獄之災的恥辱,總會覺得週遭的眼光何其怪異,阿爸自此失去許多為人的情趣。每天變得非常的沉默,孤獨地坐在床旁,不是看報、看書,就是整理庭院,偶爾傻傻地望著前方。看到他,我就想起朱自清的「背影」,那只剩下一根骨頭的軀體,曾遭受多少折難啊!淚在我內心流淌。
每夜,他因有嚴重的氣喘病,而發出急促的呼吸聲,總使我想到一隻瘦弱的老牛,拖著很破很破的車,這幅景象具體的撞擊我,我的意念,我必須堅持的目的──使中衰的家道光耀,更加鞏固的聳立著。
為何!為何老牛還要拖破車。
阿爸的病日積月累。每當聽到「甜蜜的家庭」,我都會有落淚的衝動!
甜蜜的─家庭─甜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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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阿爸守在火爐旁,有規律的放進一根根木柴,為我燒熱水淋浴,那時,我不再只是感動,而是想盡情的放聲大哭,好好的責備自己的不孝,為人子,這不該是我啊!
只要是有好吃的,有新衣裳,阿爸必定會留給我。我怎能吃得入口穿得心安啊!阿爸總是會說那些都是他不喜歡吃不喜歡穿的。阿爸真的是不喜歡嗎?我心裡很明白,這般的阿爸啊!小時候,我吸吮他們的血長大,成長後,為何不能讓他們吸吮我的血延年益壽呢?反而繼續在吸吮他們的血啊!阿爸─
烏鴉尚知反哺,何況我是人,一個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中被撫育長大的人,怎會忘記養兒之不易,養兒的功勞呢?
可是,可是──我想我這一生最大的歉疚是在於情感上,對於情感上的債務,我已經很難償還了,那用盡一生呵護的雙親,儉吃節用的撐起這個家,在滿頭白髮紛飛之際,尚須操勞,為人子於心何忍?但是我能夠大聲地說好好享福吧!家裡全看我的;呵!我竟然没有這份能力啊!
我始終無法改善家庭的困苦,始終讓這個家在溫飽的邊緣掙扎,氣喘聲、皺紋、白髮等都足以讓我落淚,讓我愧對,我知道,即使淘盡我心中的愛,我仍然愧對。
即使阿爸亳無怨言,對於子女時常流露滿足,小弟偶爾拿錢或買東西給他,阿爸就會誇讚他的孝順。這般地阿爸啊!却因不願增加子女的負擔,堅決拒絶住院治潦他自己的病,寧願自己背負痛楚啊!阿爸啊阿爸!養兒何用!坐視阿爸的病,束手無策啊!
我怎會是孝子啊!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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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阿爸還有什麼重大的心願未了,我想唯一的就是,他無法等到小弟結婚的那一天。這是多麼的遺憾啊!小弟的婚禮!阿爸──你得回來主持啊!
幾年前,阿爸一直擔憂等不到我結婚,後來他主持了我的婚禮。他接著擔憂看不到內孫,我兒也誕生了。我兒也能夠叫「阿公」了。於是,我總認為阿爸可以安安穩穩的開始享清福了。雖然他必須忍受病痛的折磨,但是,他在天倫之樂這方面的滿足,至少可以得到安慰啊!
我知道,當我兒喊出一聲不甚準確的「阿公」,當我不再煩惱工作,當我的作品被刋登,即使是小小的成功時,阿爸便不再遺憾,氣喘也會像一首美麗的音樂。
這般容易滿足的阿爸啊!病情日益嚴重後,整天戴著氧氣罩,自己打針啊!而我的內心開始時常出現阿爸氣喘的聲音,連帶地使我感到呼吸的困難,時刻都有窒息的感覺,熱淚不禁企圖奪眶而出,日夜我也都在心驚胆戰與害怕之中度過,難挨的日子,我再次發覺我能做什麼?我幾乎什麼都做不到,阿爸與我兒逗笑的聲音,如一塊巨石壓在我心。
而阿爸一直在隱藏自己的病痛!我知道啊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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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臨走前的那顆淚珠是我擦乾的。那顆淚珠包含著他生生世世的愛。
入殮、祭拜、出殯……等等事情使得我必須忍住哀慟,一方面又惦掛公事,使得日子都在矛盾中度過,我有如即將崩潰。想到阿爸─阿爸啊!我不得不點燃那把火,原諒我的不孝啊,肉體雖去,靈魂歸向西方極樂世界吧!充滿愛心的阿爸是靈魂不滅的。我相信!
夾起骨灰,放入壜中。阿爸啊──我的愛、小弟的愛、家裡每一個人的愛都隨著放入壜中。阿爸是會滿足的。龍泉寺的靈位還有著阿公、阿媽相伴啊!阿爸!
走出龍泉寺,冬風迎面吹來,我不禁哆嗦,看到阿母呆滯的神情,消瘦的容顏,彷彿我聽見阿爸的聲音──好好照顧阿母。是的!阿爸呵!十幾天的當中,我兒失去了內公與外公,我必須盡一切力量讓我兒長大後還能擁有僅存的阿媽!我會的!阿爸!
而在風中,我似乎聽到阿爸──聽到老牛拖破車的聲音…..
阿爸啊!好好地在西方極樂世界享福吧!我更願許下我們是好幾世的父子情啊!
世世代代的阿爸!〈1985.4寫於阿爸逝世第三星期前夕焚拜‧1985.4.24台灣時報〉
● 外一章
自從做為人父那天開始,我就用心經營和孩子之間的關係。
想到自己和阿爸之間的關係,都是單純的以對待長輩的角度,給予阿爸關懷,從未真正的走入
阿爸的世界,瞭解阿爸需要什麼?欠缺什麼?
直到阿爸往生的那一瞬間,看到阿爸眼角即將流下的那顆淚珠,卻如潮水一般湧入我的內心。
阿爸短暫的62年人生是否留有任何遺憾?阿爸是否牽掛何事?阿爸是否想挽留什麼?阿爸是否.........
很慚愧,做為人子,我並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阿爸離開的這22個年頭,自己經常想起阿爸臨走的那顆淚珠。
那顆淚珠,時刻在我內心滾動。
可是,直到今日,我那個讀大學的孩子仍然正經的告訴我:你需要什麼,我也不知道。
〈2008.2‧2008.4.4台灣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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