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翻看自己的舊作,覺得當時曾經的尖刻、曾經的放肆、曾經的情感、所有的曾經,像雨後天晴的柏油路,眩光刺眼,瞳孔趕緊躲到眼皮後。不管是逃避以前的我,還是逃避我的以前,都有今是而昨非,或今非而昨是的迷茫。記憶可以分崩離析,像水晶球碎了,無從復原。撿拾一些是一些,也許碎了的水晶剔透玲瓏,也許有一種粉碎叫黯淡無色,俱往矣。
曾經覺得淒美地死去,是辭別人世的選擇,靈魂會在縹緲的空間,飄散、凝聚;靈魂之窗落下帷幕,輕輕的,靠攏、緊閉。這樣而已。而存在於人間的一切,都能在那一瞬間抽離,隨靈魂去尋找另一個我的棲所。
慢慢地,現實的擁擠侵蝕着虛無,邊邊角角、旮旮旯旯,悄然、盡然。漸漸地,活着的色彩充盈,每一種顏色,都意猶未盡,或濃、或淡。然後覺得,死,是調色板上的一粒微塵,渾然不覺,幾可遺忘。或者,所謂塵世,正是生命終結時剎那灰飛的塵埃,沒入世間,縈繞不散,無色、無聲。
高樓之上,風聲蕭瑟,剎那妄念,遺落轟隆的悲哀。男男女女,塵世中生,塵世中死,愛與恨粉碎,撒落在路邊的悲情:哎哎,或有人輕嘆。蘇東坡佇立亡妻墳前,淒然感嘆:“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然現代愛情的終曲,許多時候,孤墳,無人哀悼;荒涼,是它僅有的歸宿。
記憶可以流逝,假如沒有寫下片言隻字,曾經的幼稚、曾經的虛妄、曾經的憤恨,如江水東流,絕去、杳然。沒有愛不會有恨,所以,記得我們還有恨,便依然有愛。記憶不分晝夜,不分季節,替人潔淨愛恨,像雨水洗去塵垢,像流水沖刷石頭,還給人的美好,乾淨、光潔。
死,不是一個抉擇,不可能淒美。它只是妄念吞噬生命的麻醉劑,靈魂覺醒之際,已然太晚,無奈、無望。記憶沒有給死亡預備空間,靈魂飛散,再也撿拾不起遺落塵世的碎片,即便晶瑩、光亮,俱往矣。
所有的曾經的曾經,終隨記憶流逝,不必將恨,過早歸還塵世。
(原載澳門日報) 2017.9.30 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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