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都
許多夜晚,當我把身子從蜷縮的桌前伸展開時,鐘上的時針已停靠在凌晨2點鐘,不知為何,檯燈的亮度已超越天花板上的大燈,於是我看不到牆上的自己。
我閉上雙眼,用冰冷的雙手輕輕壓住微腫的雙眼,像注入冰泉一樣。窗外總傳來稀稀簌簌的雨聲,彷彿半夜不睡覺的頑皮男孩,正拿著塑膠袋,製造擾人的聲響。我會張大耳朵,從每株雨滴落下的頻率計算出雨的壽命,然後得出,這場雨會下到地球停止旋轉。
直到我的影子再度出現在牆上時,我會跟著這雨聲一起入眠。
我住的城市是雨的故鄉。這裡是吵雜的,因為雨的落下,各種物體都有了自己的聲音。打在傘上的「豆、豆、豆、」,在遮雨棚上的「洞、洞、洞、」,落在汽車車頂上的是「ㄆㄧㄚ、ㄆ一ㄚ、ㄆ一ㄚ、」,然後落在海面上的是「沙、沙、沙、」......,因為雨,整座城市無時無刻都在說話,像是有說不盡的故事。
許多城市的人都遺忘怎麼聆聽雨的聲音,因為太過吵雜,於是這個雨的故鄉選擇把雨給遺忘。城市的人們把雨視為不祥之物,打壞了一切行程,甚至將人們的死去歸咎於雨的落下。於是雨更加落下,因為寂寞、忽視,和憂鬱。
但我喜歡雨的音樂,他們比床頭的時鐘聲,門外的電視聲,還要有韻律感。他們悄悄的藏在我的每個脈動中,讓我有聲音能說故事,能凝望,能哭泣。我喜歡看雨珠在窗面上排成一座座星座圖,然後我會拿起麥克筆,在玻璃上把他們連成一則則故事。也許宇宙就是這樣產生的,因為雨的落下,所有雨珠散成明亮的星星,之後有人把它們串起來,從此每個星座都有了伙伴,不會寂寞,也不是孤獨一人。
因為如此,我房裡的那扇窗戶就像畫板一樣,充滿了各種圖騰,我就好像在替雨說故事一樣,每個雨滴落下就有了意義。這個城市也有了意義。
我住的城市是雨的故鄉。
這裡每個人都寂寞、孤獨,因為他們選擇遺忘這座城市的故事、這個城市的雨。他們不知道是雨讓他們有故事,是雨迎接他們來到這座城市,也是雨送他們離開這座城市。於是這裡的雨只能不止歇的下,直到宇宙沒有星辰的那天。
2. 苦楝樹
通往我家的道路邊,挺立著一棵苦楝樹,枝條糾結而龐大。
他是這附近唯一的一棵苦楝樹,每到冬季,寒風一吹,便落下一樹的葉子,整株樹頓時顯得光禿悽乾,叢密的枝條使的苦楝樹在失去葉子的冬季顯得格外淒寒。挺拔的枝幹毫無遮覆地迎接冷風吹襲,頂端蜷曲迂迴的細枝彷彿正因厲寒而顫抖著。苦楝樹,「苦戀樹」,每當我看著冬季失去憑依的他,總有股衝動想去替他披上大衣,擋去寒風。
那時我正暗戀著班上一位男生,他高瘦挺拔的外表,總讓我聯想到苦楝樹,就好像強勁的東北風一吹,他就會消失不見。幸好每到冬天,他會披上厚重溫暖的大衣,札實的站立在我面前,堅毅無畏。每次一看到這個畫面,心裡總感到一種複雜的悲傷感。
如果他像苦楝樹一般艱苦的對抗寒冷,我就可以自然地站在他身旁,給他溫暖;如果他擁有多一些的脆弱,我就可以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他,成為支撐他枝條中的其中一條;如果他能更需要我、更渴求我,我就能像冬陽一樣,給他依靠。
但他是那樣的強大、亮眼,不畏懼寒冷。
原來,他已經有了自己的冬陽。
於是冬季的夜裡,我只能看著那株站立在道路邊的苦楝樹,感覺自己跟他一樣寒冷、寂寞。原來像苦楝樹的不是那個男孩,而是我。我需要冬陽讓自己不那麼冰冷,讓自己可以在寒風中挺立。
我不停地問,苦楝樹是怎麼撐過難熬的冬季呢?
怎麼撐過這難熬的冬季呢?
終於,那棵苦楝樹在冬季快結束時告訴我他的秘密。他說,當春天的風吹起時,他便會重新覆滿綠葉,然後綻開紫白的花朵,直到秋季,便會擁有一樹叮叮噹噹的金黃果子。他會把自己裝扮得像豔陽般,似乎這樣就能溫暖自己。
於是我把自己扎根成一株苦楝樹,望著那個擁有冬陽的男孩,就像望著被雲雨遮住的艷陽,即使看不見任何光亮,卻仍在想像裡嚮往著那片溫暖。那時,變成苦楝樹的我,在每個冬季都感到寒冷,然後望著冬陽,期待著春季開出紫白的花朵,能夠在冬季之前,展現一樹的金鈴,耀眼的像寂寞冬季裡的艷陽。
3. 游泳池
我住在一個蓋在斜坡上的大社區裡,裏頭有十幾棟大樓、一個大中庭加上一個小中庭,大中庭裡種滿了花草樹木,一旁每隔幾公尺就有長椅,中庭的四角還蓋有涼亭、魚池及假山水造景。但最吸引孩子們注意的,大概就是建於中庭正中間的露天游泳池吧!
從18層樓高的頂樓往下看,那個龐然大物有著汽車的外表。不是像TOYOTA、HONDA的那種房車,而是像MAZDAD款的RV,形狀圓潤平滑,頂端隔開了約五坪大的空間,於是由空中俯瞰,就像一個大橢圓頂著一個小圓形。站在頂樓,把兩隻手圈起來舉到眼前,就能奇蹟似的把這個巨型物體包覆進來,每每這麼做,心中便有種莫名的滿足感。
夏天時,泳池注滿了透藍色的水,在陽光的照射下,亮晃晃的像絲布被鋪覆在水面上,連水紋都像吹皺了的絲面,靜靜疊折浮動,變換不同形狀。從頂樓往下看,在泳池裡游泳的人們,像是掉進水盆裡的螞蟻,掙扎著要回到岸邊,那些人渺小又無力,在上頭的我們只要伸出兩隻手指就能將他們捏扁。那時,最喜歡和哥哥玩一種遊戲,兩個人各自選一個正在游動的小黑點,把手放在他們後頭,就像在推著玩具車一樣,比賽誰的車子最先到達終點。這個遊戲我們百玩不膩,總覺得推動泳池中游泳的人的我們就像天上的神一樣,變得比較高大、比較強壯。
冬天的游泳池,很奇妙地跟夏天時一樣是透藍色的,這個沒有水填滿的巨大空間,因為鋪滿淺藍色水藍色的磁磚,由高處往下看,就像浸了水般,那些虛無的藍色填滿了失去水的空間,看起來彷彿虛幻一般的矗在那裏。冬天雖然游泳池關閉,我和哥哥仍喜歡溜進頂樓,由上往下俯瞰著泳池變成小小的玩具車,停靠在飄雨的地面上。這時,我們喜歡玩另一種遊戲,倆人爬到頂樓的圍牆上,在每棟大樓間跳來跳去,某種意義上像在玩大型的跳房子,我們會在各個圍牆邊畫上不同的隱形界線,說這是哪裡哪裡哪裡,好像這樣安排後所有房子都聽我們的話了。冬天的頂樓總是下著雨,雨因為風的關係打橫的落在地上,然後我們就猜測這滴雨幾秒後會落到底面上、還要多久泳池就會再度注滿水。
那些日子我們都覺得自己站的好高擁有好多力量,我們都覺得自己征服了地面上最龐大的游泳池。
那年冬天,最後一次和哥哥跑上頂樓玩時,哥哥不再隨我一起在圍牆上奔跑,他只是直直地站在泳池的正上方,任憑我怎麼扯叫都毫無反應。那天的風特別大,就像要被命令要吹走什麼似的,我沒辦法像以前一樣在圍牆上站得很穩,連最熟悉的跳房子都做的艱難。一連串的挫折讓我心生冤屈,我跳下圍牆,回頭催促哥哥快點下來。那時眼中,哥哥看起來斑駁的身子,在風一陣陣的吹襲下像要起飛,搖搖晃晃的身體就像沒了水的游泳池,看起來虛幻又不真實。然後突然間不見了,那個會跟我躲在頂樓嬉戲的哥哥,像被魔術師塞進帽子的兔子般消失。風跟雨還是以同樣的路徑打像頂樓,哥哥原先站過的地方像被剪裁過,不留下任何痕跡,只剩下我一個人像是泳池中的螞蟻,掙扎著要回到岸上。
4. 城市的記憶
城市的記憶是片段的。舉例來說,你沿著同一條回家的路走,周遭的景色所夾帶的記憶通常不按牌理的出現在你的腦海中,然後又毫無理由的被代換成另一段記憶。
就像是你看到那家開在你家樓下的超商,腦海中卻想起在你小時候,那個地點其實是一家雜貨店。於是你彷彿又看到了店長奶奶拿著一張竹椅坐在店門外,搧著小竹扇和路過的婆婆媽媽們閒話家常。然後你拿著布袋走進雜貨店,說奶奶我要十顆蛋和一罐醬油,看著奶奶一邊小心翼翼地從一旁的籃子裡挑了十顆扎實的蛋,一邊叮囑你要小心不要弄破蛋了。返家時,你就像守護舉世珍寶般,抱著那一帶蛋和醬油,發誓會完成這份天大的任務。想到這裡,你的心彷彿又回到那時般,對世界充滿崇敬與信心。
接下來你繼續走,看到路邊一間已經廢棄的小屋,想起這是你以前的幼稚園。斑駁的招牌架現在布滿了鏽痕,那個幼稚園時期想像的城堡,已經是居民口中的廢棄倉庫。但你還記得第一次進去時你從早上哭到母親來接你回去,然後在母親對幼稚園老師不停的道歉聲中,闔眼入睡。你記得你小班念了兩年,然後看著自己以前的同伴上了中班,自己卻仍在屬於小班的向日葵班裡,那時你第一次感覺到想交朋友。你想起那間小小的幼稚園裡,牆壁上都是小花小草的壁紙,你喜歡貼著牆壁,試圖分辨出裡頭花草的味道,當然,你後來發現這個舉動是愚蠢的。
想起了幼稚園的瞬間,你正拐彎進入巷子口,這時那隻小學出現在你面前的黑貓突然浮現在你腦海。你記得遇到小黑時是夜晚,外頭一陣一陣的貓叫聲在寂靜的夜裡就像從喇叭中撥放出來一般,顯得格外清楚。你父親甩了甩報紙說應該是隻小貓,於是你央求父親帶妳出去看牠:牠可能肚子餓了,也許牠跟媽媽走失了,牠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哭。你童稚天真的想法讓父親啼笑皆非。他拗不過你便帶你出門尋找那隻哭泣的小貓。不久你和小黑成為好朋友,牠成為一隻被你馴養的野貓,偶爾舔舔你的手,再裝作高傲的甩頭就走。直到牠在你家門前,被一個粗心的貨車輾過,那時一動也不動的貓身和空氣中的味道你一瞬間全想起來,那是悲傷和噁心的綜合體。你也想起你因為如此到現在看到貨車都抱持著敵意。
最後你發現周遭的所有景色都變成記憶向你襲來,然後整座城市充滿了記憶的味道,你走到哪裡都會掉進一則不知在哪裡何時發生過的記憶,彷彿這些片段記憶深植在城市裡,也許在過去的某個時候,你把他們給丟下,但城市無條件地保留了這些記憶。而這些記憶便在城市的滋養下,變成城市的幻想,侵蝕著你。
你的記憶最後變成城市的記憶,被以另一種形式保存下來,然後這些片段又互相影響渲染,最後變成了類似故事性的東西。但這些記憶永遠不會成為一套完整的故事,因為故事是從土裡長出來的,但記憶,卻是被人埋進土裡的。
於是城市和人一樣,只擁有一種近似虛幻的片段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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