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掛上了電話，在電話亭那裏坐了下來，我不知道我這個時侯的腦子是亂哄哄，還是平靜如水。
我的心中一直浮現著和阿哲班長相處的點點滴滴，和那些近乎每個夜晚和他的相擁入眠。
「你是我的小天堂。」阿哲說著，緊緊抱著我。
我想起了那時，阿哲在房間裏，假裝在玩跳房子，然後就這樣跳進我的懷裏，和我抱在一起，那時，我決定了我的未來，決定了未來有他的日子，即使他現在不在我的身邊。
阿哲他現在在幹嘛呢？我忍不住開始想像著：是還在找工作呢，還是已經穿著西裝開始上班了？想到他穿西裝的樣子，我的思緒突然從回想斷掉回到了現實，視線也從阿哲穿著西裝的模樣變成了眼前無人的大馬路，腦子裏又是一片空白。
阿哲退伍已經兩個星期了，這期間，我們三天兩頭就通一次電話，我搬離了那間應該屬於阿哲，屬於軍官才能住的房間，回到了大通舖和大家睡在一起，在大通舖那裏熱鬧多了，但阿哲不在身邊的寂寞感，卻不斷的在大家鬧哄哄，在我最開心的時侯襲來，久久難以散去。
「你在這邊發什麼呆啊。」阿哲說著，我抬起頭，望著對我笑著的他。
很快的，我發現了那個對著我笑的阿哲只是我的想像，這裏一個人也沒有，這裏只有我，他並不在我的身邊。
這是種很奇妙的感覺，我明明知道他不在我的身邊，卻又覺得他隨時就會在我身邊出現。
這個感覺非常的強烈，這種感覺好像是在告訴我，我不孤獨，我不是一個人。
心上有一個人，是否就是這樣子的感覺？讓我在一個人時感覺不孤獨，卻讓我在熱鬧的人群裏不斷的讓我感覺孤單。
一台發財車在此時駛了過來停在我的前方，開車的人示意我上車，我站起身，坐上了發財車。
「你這次休幾天？」阿奇問我。
「上面說先給我五天，看之後怎樣再說。」我說。
「嗯…上次來的那個長官知道嗎？」阿奇指的是阿哲班長。
「他退伍了。」我說。
阿奇的提問，讓我又把思緒回到了阿哲的身上，上次回來這裏，他就和我阰鄰而坐，在這一台的發財車上。
「真的假的？他比你還早退伍啊？他什麼時侯退的？」阿奇又問。
「前兩個禮拜吧，有一段時間了。」我回答。
「說實在的，我沒看過那麼好的長官，不過他也很少年啦，年歲應該和你差不多吧？」阿奇開著車，雖然是在和我聊天，但始終都望著前方。
「他比我大三歲。」
「嗯，是說看不太出來，他看起來還是很少年，可能台北人都有在保養的關係吧？」阿奇替阿哲年輕的長相下了結論，我沒有回話，但卻一直想著阿哲的樣子。
我總是想起他對我的笑臉，我的心上，突然揪了一下。
車子很快的就開進了漁港，然後到了叔叔家，一見到我，嬸嬸便衝向我，她的眼中立刻湧出了淚水，緊緊的牽著我的手，然後往家裏走去。
「阿雄啊，你家阿龍回來了，你有聽見嘸？」嬸嬸這樣說著，把我帶到我爸的跟前，示意我跪下來。
她掀開了寫滿佛經的黃布，黃布下露出了我爸的臉，他的鼻子塞了棉花，靜靜的睡著。
我雙手合十，然後看著他，看著他睡著如此安穩的樣子。
有多久沒有見到我爸了？我想了想，好像並不是太久…是了，就在幾個月前的那次放假還有見到他，只是為何現在的他讓我如此的陌生？在我的印象中，他不曾露出這樣的表情，然後這樣沉睡著。
「你緊叫你爸的名，緊！」嬸嬸催促著，我叫了一聲爸。
「爸…爸…」我知道他是不會有任何回應的，但我還是不斷的叫著他。
「爸…爸…」我依舊叫著爸，卻沒有一丁點悲傷的感覺。
「這個不肖子…這個不肖子…」後頭傳來阿公的罵聲，還有敲打著拐杖的聲音，我知道他是捨不得，即使這個兒子沒有盡到他應有的孝道，他還是捨不得。
我的腦子依舊不知道是亂哄哄還是心靜如水，現在的我都已經跪在阿爸的跟前不斷的叫喊著他，我還是悲傷不起來，我很努力的回想著過去與他共有的記憶，希望能喚起一絲絲的悲傷。
記憶中的他，總是不斷的把我的生活弄的一團亂，然後就離開。
記憶中的他，總是在消失一陣子後，就又會出現我的眼前。
他燒掉了我所有的照片。
他讓我沒有了媽媽。
他讓我連回憶的地方都賣給了陌生人，自此，我沒能再回到我出生的地方。
他讓我想家，卻不知道哪裏是我的家。
這樣子的他，我該掉下眼淚嗎？我該不捨他這次最後一次的離開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現在的我，只能沒有感情的叫喊著爸，見他這最後一面。
「你家阿龍回來在叫你，你有聽見嘸？你家阿龍回來在叫你，你有聽見嘸？…」嬸嬸突然又大哭了起來，不斷的這麼說，並搖著我爸的已經僵硬的身軀。聽見嬸嬸激動的哭聲，不知道為什麼，我反而真的紅了眼眶，是不捨嬸嬸，還是真不捨爸？
只是此時突然的情緒一個上來，眼前本來變的陌生的他突然又熟悉了起來，我開始流下了眼淚，放聲大哭，一直叫著他。
我想起了他喝醉酒，不斷念著我媽媽名字的樣子。
我想起了他帶我來三叔家住時，在車上很小聲的和我說對不起，並塞了飲料給我喝。
我想起了上高工時，他帶我去鎮上幫我訂作了一套學生制服。
我想起了要去當兵時，他在公車站陪我等車不發一語的樣子。
「你這個不肖子，你的心腸怎麼這麼橫，放你兒子一個人，你甘知道他就只剩你這一個親人了你甘知？」阿公拐杖敲的更大聲，阿奇趕緊按住阿公的拐杖，叫阿公不要這麼激動。
「阿爸…阿爸…」。我哭著，我的眼淚流進了我的嘴角裏，我嚐到了我自己淚水鹹鹹的味道，一個好久不見的味道。
我想起了我媽。
我想起了阿哲。
也想起了我爸。
海風啊，妳的味道，是否夾雜著思念的味道？為什麼妳一吹過來，總是讓我的心頭湧起浪潮，激起一陣又一陣無法間斷的思念？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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