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上的人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相處。』去買泳褲的路上,那傢伙又用賽德克語跟我說話。
「說國語好不好?」我不喜歡說賽德克語,並不是我不會說,而是這會讓我有很不實在的感覺,畢竟我是假賽德克族人。
『你是不是不太會講?』現在不會講族語的原住民太多了,更何況是人不多的賽德克族,那傢伙這麼問其來有自。
『誰跟你不太會講?這裏不是山上,這裏要講國語。』我用賽德克語糾正他。
我的回答似乎讓他不開心,他又開始不說話。
真是個麻煩的傢伙。
不久,我們來到了泳褲的專賣店,他進去店裏挑了挑,看到價錢之後又放了回去。我有些整人成功的小確幸,這一家店是這附近最貴的,最便宜的也要一千多,他是不可能在這邊選到泳褲的。
果不其然,他東翻西找了一會,就是找不到低於一千塊錢的泳褲,我想接下來他會跑來跟我借錢,我就可以擺架子故意不借給他,讓他難堪。
「這附近有賣比較便宜的泳褲的地方嗎?」那傢伙放棄了,直接問店員這附近哪裏有賣便宜的泳褲,我眉頭一皺,那傢伙這麼問,不就會讓人家知道他沒錢了嗎?他有沒有自尊心啊?
回想當時,我同樣被小翼帶來這邊買泳褲,雖然我的錢很少,而且我知道那些錢是拉桑阿媽辛苦存下來的,但我還是咬牙買了一條看起來還不錯的泳褲,我說服自己,這泳褲得穿很久,買好一點比較實在,而且也比較不會讓人以為我連一條最基本的泳褲都買不起。
窮人家的孩子要在社會上立足,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能讓別人知道沒錢這件事,只要沒錢,就會被人看不起,要和別人一樣平起平坐,就是絕對能讓別人知道我是個窮鬼,這是生存在這世界最重要的法則,想不到他連這點道理也不懂,看看我們隊上,小翼之所以那麼受歡迎,還不是因為他家有錢?就連今天早上我和小翼,之所以要那麼早起划船給議員看,還不是議員能給我們經費?我心想,或許這就是他被邊緣化的原因,因為他不知道讓人知道沒錢這件事,是會被霸凌的。
想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以前的事了,以前在山上,因為沒錢,我受了不少欺負,就連拉桑阿媽也因為我受了不少委屈,一想到這裡,我的心開始隱隱作痛…說好了不要再想起以前的事了,怎麼又突然想起來了呢?
「嗯…便宜的泳褲的話,附近的大賣場有賣雜牌的,前面紅綠燈右轉,再過兩條街就看的到了。」店員告訴那傢伙大賣場在哪裏,他道謝後,離開了泳裝專賣店。
我走在他的後面,看著他的背影,他跟我有很相像的地方,但也有很不像的地方。
「你有煙嗎?擋一下。」在往大賣場的路上,他向我要煙抽。
「運動員不能吸煙,會影響表現。」我說。
我說的是真話,在之前,我一直認為我的體能不錯,但是來到隊上之後卻發現我比那些瘦小的隊員還不耐操,戒煙之後,我的持續力真的好上許多。
一聽到我沒煙,他看到旁邊有家檳榔攤,就走了過去,拿出小翼給他的一千塊買了香煙和檳榔。
「喂!那是人家借給你買泳褲用的。」我阻止他,我無法接受他這樣亂用小翼的錢。
「我又不是不買泳褲。」那傢伙說著,熟練的撕開香煙的包裝,然後抽出一根香煙快速的點燃,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煙,然後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長長的吐出了濃濃的煙霧,好像所有的壓力都會隨著這些煙霧而煙消雲散,我看了著實有些羡慕。
「要不要?」
那傢伙似乎看穿了我羡慕的眼神,要將煙遞給我,我拒絕了,他沒有再說什麼,將煙收進口袋裏頭,繼續吞雲吐霧。
那傢伙和我真的很像,卻又那麼的不一樣。
我沒有阻止他抽煙,甚至是吃檳榔,因為我確信再過不久他就會離開,然後永遠的消失在我的生命裡。
「游泳的重點不是在閉氣,而是在換氣,你只要把頭埋進水裏時是吐氣,然後離開水的時侯吸氣就可以了,可是你不用真的刻意的吸氣,你只要張開嘴巴,自然就會吸氣了,刻意吸氣反而會吃到水,所以張開嘴巴就好了,懂嗎?」
在寢室裏頭,我弄了一個大臉盆裝滿水,讓他做換氣的練習,我示範了給他看,讓他照著做。
「幹!這樣根本就不用穿泳褲嘛。」他抗議。在我的要求下,那傢伙全身脫光光,只有穿一條小泳褲作練習,他似乎很不習慣,下意識的拉了拉泳褲。
「你要脫光光練習我沒差。」我不會理他的抗議,堅持要他這樣練習。
「會冷咧!感冒了怎麼辦?」他抗議著。
「你要習慣『冷』。」我說:「我們不會因為天氣冷就不練習,寒流來了我們照樣下水,久了你就習慣了。」
「那現在可以穿上衣服吧?現在又沒有下水,幹嘛叫我穿泳褲練習?」他一直喊冷是想穿上衣服,我豈能讓他如意?
「如果你再討價還價,那我們就去泳池練習,還是你想在溪裏頭練習我也不反對,那邊的水更冷,你要不要試試。」
我這麼一說,那傢伙便不再抗議,乖乖的反復做著換氣的動作。
我又想起過去的自己…之前,是綠茶學長帶我做這些基本訓練,我也曾經像他一樣抗拒練習,就是綠茶學長的堅持,才讓我有現在的成績,說到綠茶學長,這次的比賽綠茶學長也會去,好久沒有看到他了,學長現在應該更厲害了吧?
「咳咳咳…」那傢伙突然嗆到,不斷的咳嗽,我遞上毛巾。
「就叫你不要吸氣,張開嘴巴就行了,你要我說幾遍?我說話你有沒有在聽?」
他一直用毛巾將臉給擦乾,並不斷的摀住臉咳嗽,當他好些之後,提出抽煙的要求。
「我可以抽根煙再繼續嗎?」
那傢伙提出要求,我自然不可能答應。
「不行,隊上禁止抽煙,被抓到的話會很慘。」我說。
「會怎樣?」
「教練會把你丟到水裏,然後再決定怎麼做…總之會讓你死不了,但你會很想死。」我不是在唬爛他,這是我的經驗談,那傢伙明白我不是開玩笑,只好打消主意,但煙癮豈是這麼好解決?他想了想,依舊不放棄:
「不要被發現就行了。」他不死心。
「好啊,你去啊,我會帶教練去抓。」我沒有阻止,將選擇權還給他,他聽到我這麼說,識相的乾咳了兩聲,繼續練習。
我發現我有些矛盾。
雖然我想整他,他應該也認為我在整他,但實際上我正在走著綠茶學長的路,一步一步的引領著新手進入狀況,是否我應該要放縱他,然後讓他自生自滅,讓他快一點離開輕艇隊?
雖然我有這麼想,但嘴巴一張開,卻是繼續要求他,或許是我們相像的那個部份,不允許我就這樣放棄他,因為這樣好像被放棄的人是我一樣…
而且,我不得不去注意到他背後的傷,他的背後青青紫紫的甚是精彩,比拔罐留下來的黑青還要可怕,這些全是今天中午時打架時所留下來的戰績,那麼多拳頭點落在他的身上,應該很痛吧?
我回想起中午的時侯,我毫不手軟的對他揮舞著拳頭,似是發洩一樣的打在他的身上,我突然有些自責。
我會不會太過份了些?
他受了傷,我非但沒有讓他休息,還這樣訓練他…我會不會真的過份了些?
此時,他又嗆到了,又是一陣止不住的咳。
「算了,今天先這樣吧,我帶你去一個可以抽煙的地方。」我提出了休戰宣言,甚至還送上甜頭,他聞言,立刻將臉給擦乾淨,並將褲子給穿上。
「泳褲可以換掉了,今天不練習了。」我見他沒有換下泳褲,好心提醒他今天到此為止,不用再練習了。
「沒關係,我想快點學會。」那傢伙說著,開始穿上衣服,大概是那些傷的關係,他穿衣服的時侯顯得小心翼翼,有時還會抽動臉部的神經…我想那些傷應該真的很痛吧?打人和被打我可是行家,那樣的傷不可能他沒有感覺,說穿了,他只是在忍,我想他想抽煙,大概也是受傷的緣故。
「走吧。」我不再多想,帶著他走出了寢室,到秘密基地去。
在秘密基地,他長吐了一口煙,再次露出放鬆的樣子。他來這邊雖然才半天不到的時間,卻沒有對環境的陌生感,似乎從以前就習慣了居無定所的樣子。
我對這傢伙的過去開始好奇起來了。
「你怎麼會認識趙老師的?」我問。我還是對於這件事耿耿於懷。
「…是梅牧師拜託的。」似乎是和我比較熟了,這次他沒有再閃躲問題,而是選擇直接回答:「梅牧師讓趙老師幫我找個…找個地方。」
「靠!是那個「沒關係」牧師嗎?」在花蓮有個少年之家,是專門收容因為家裏發生變故而失親失養的地方,梅牧師是在少年之家服務的牧師,因為他的口頭幝就是「沒關係」,所以我們都叫他「沒關係牧師」。聽到我也認識梅牧師,那傢伙顯得很驚訝。
「你知道?你也待過那邊?」他問。
「嗯…是有待過一段時間…」我說。
我在少年之家待的時間並不長,然而在那邊的時光裏,我最討厭的就是沒關係牧師,因為都是他的關係,害我常常作惡夢,而且是一模一樣的惡夢。
「你們是一群缺了頁的孩子。」我記得那時他拿著一本厚厚的聖經給我們看,裏頭有幾頁已經被撕去了,可能是有人吃便當的時侯沒有紙,順手撕掉的吧?總之,梅牧師用書本來比喻人生,並用「缺頁」來形容我們,比喻我們的出生並不完整,有著缺陷…
「有人呢,缺少了爸爸那一頁,也有人缺少了媽媽那一頁,一本書缺了頁,就不好看了嗎?並不是這樣的…」沒關係牧師露出了很偽善的微笑繼續說著:「只要我們好好的從現在開始認真過生活,用精彩的將每一天填滿,我們的生命還是可以成為一本好看的書的,就像這本聖經,就算少了好幾張,也不會折損上帝的智慧,是不是?」
全是狗屁。
「老實說,我覺得沒關係牧師根本就不了解我們,只是假裝了解我們而已…」
提到了沒關係牧師,我就滿肚子氣,我告訴那傢伙前幾天我才又做的惡夢,這一切都是沒關係牧師的錯。
「就在前幾天晚上,我夢見我失去的那幾頁被溪水沖走了,我划著船一直追,一直追,卻怎樣也追不到…」我訴說著可怕的夢境,在夢裏,我的身體變成了書,一頁一頁的落在水中,在追那些失落的書頁的同時,身上的那些書頁也開始散落,並掉進了水中。
我驚慌,想跳下水裏將失落的書頁全撿回來,冰冷的湖水不斷的壓迫我弱小的身軀,讓我不能呼吸,我開始往下沉,我知道再這樣下去,我就會死在水裏。
我當機立斷,放棄那些無法追尋的書頁,去爭得一口能讓我喘息的空氣…突然間,有人拉住了我的腳,我定眼一看,原來是和我一樣為了拾起落在水裏的書頁而溺死的少年之家的院童們,他們早已腐爛,眼窩裡沒有眼睛,只有像黑洞一樣的窟窿,他們伸出早已腐爛的手,拉著我的腳,希望我能和他們在水裏作伴。
「…還蠻可怕的。」聽到我形容我的惡夢,那傢伙似乎能夠感同身受,他打個冷顫,搓揉著自己的手臂。
「對啊,這個夢實在是太可怕了,我立馬被嚇醒,然後我就發現浩克壓在我的身上,腋下剛好蓋住了我的鼻子和嘴巴…所以浩克才是讓我窒息的原因。」
聽到這裏,那傢伙笑了出來,這是他來到這裏的第一個放鬆的笑容。
見到他笑,我說的更起勁,甚至開始比劃起來:「然後啊,我就將他踹開,他絲毫沒有醒過來的意思哦,我就再補上一腳,他依舊沒有醒過來,就像夢裏頭那些躲在水中的屍體一樣。」
那傢伙又笑了,我覺得我的努力有了回報。
「說實在的,比起浩克的狐臭,我還是覺得我的夢比較可怕。」
我也不知道再說什麼,所以草草就下了結論。
「…我覺得你說的對,如果我們一直沒有錢的話,就會像你的惡夢一樣,整本書都會掉光光只剩下空殼…什麼人生?全是狗屁!」
他贊同我的說法以及惡夢:「他這些話也有跟我們說過,我也覺得他在放屁。」
不知道為什麼,我對他的敵意此刻已然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像我,他就是我,我們都一樣被形容成是缺頁的孩子,我們都不服氣這樣的人生,但我們都明白我們的人生就像是我的那場惡夢一般,所有的東西都隨著我們長大而愈來愈少,最後只剩下空殼,行屍走肉的活著。
雖然我們的人生還沒走完,但是結局,卻已是定局,惡夢不只是個惡夢,而是血淋淋的現實。
我望著那傢伙,我突然不希望他也有跟我一樣的結果,我希望我們的未來還是有美夢存在,還能有精彩的書頁等著我們去填寫。
「這根煙抽完,你就把煙都丟了吧?」我說:「趙老師是真心誠意的對我們好,你知不知道她昨天為了你,請整個隊上吃雞排?你不能讓他失望。」
靜默。
那傢伙沒有說什麼,突然,他將手上那根抽沒幾口的煙給擰熄,將剩餘的香煙和打火機交給我,沒有絲毫的猶豫。
「繼續練習吧。」那傢伙說,我好驚訝他的果決,甚至有些佩服他。我望著手上的香煙,我突然覺得他交給我的並不是香煙,而是他一整頁空白的人生篇章。
我想起趙老師緊緊握住我的那雙小手。
我能擁有趙老師的力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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