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帶傘了嗎?」
在雨聲紛亂的那個夜晚,男人自頭頂落下的聲響隔外晰亮。
他自那纖瘦的雙膝中抬起了臉,旋即一張滿佈擔憂的俊俏面容就這麼擅自闖入他的眼簾。
倒映在那雙鬱藍色鳳眸中的,是一名有著耀眼金髮的男人。
倏地自髮際滴落的雨點模糊了他的視野,他在那渙散的瞳線中試圖思索……這個人是誰?
為什麼跟他說話?是醫院派出來找他的嗎?
「我的傘給你吧?」儘管遲遲未得到他相對應的回答,那男人還是逕自將手中的傘遞給了他。「你全身都淋溼了呢。」
「不需要。」但他卻回予他一雙黯淡無光的眸,似乎沒打算要對他的好意伸出手。「我只能待在這裡。」
「嗯?你是在等人嗎?」男人聞言面露不解地出聲問道,「我看你還是先回家去吧,這種天氣你等的人應該不會來了。」
再說為什麼這樣的一個孩子會在暗巷裡等人呢?
要不是他路過時碰巧聽到了垃圾桶蓋被貓給翻落的聲響,或許壓根不會察覺到他的存在呢……
誰會想到在這樣一個被流狼貓狗給占據的昏暗巷弄裡,居然窩了個年約15歲左右的孩子?
「沒有能回去的地方。」但少年卻這麼回應著,將那被雨水給玷溼的臉龐再度埋入雙腿之間。「我不屬於這個世界。」
不屬於這個世界是什麼意思?他是離家出走的嗎?
男人因他那過於陰沉的話語而雙眉緊鎖,他這才注意到眼前的孩子身上居然只穿了件單薄的白色襯杉。
從上頭的殘破不堪與灰濁的色彩來判斷,這件衣服應該穿在他身上好一陣子都沒有換下來。
也就是說,這孩子已經在這裡待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你先跟我走吧。」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後,男人慌亂地朝他伸出了手說。「先到我家換件衣服,不然你會感冒的。」
在這樣一個即將邁入冬季的深秋時節,他身上穿著的衣物根本無法禦寒不說,淋了這麼場刺骨的冷雨肯定不會好受。
「感冒……是什麼呢?」但少年那微顫著的音節卻自腿間輕溢了出,「如果感冒的話,會死嗎……?」
「你想死嗎?」聽聞了他那不符合年齡的問句,於是男人再也抑止不住情緒的出聲反問。「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嗎?」
不知是否察覺到了他語氣的轉化,少年略微抬首望向了他。
「這個世界,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但自他脣際道出的卻是這麼一句令人感到寒慄的話語。
「那麼,身在何處又何妨呢?」可男人卻強勢地上前將他嬌瘦的身軀拉抬了起說,「跟我走吧。」
是啊……
既然沒有一處可以容身,那麼身在何處又何妨呢?
都不過是蜻蜓點水般地稍作停留。
「你先去洗個澡吧,我已經把熱水放好了。」自衣櫥裡胡亂翻出幾件襯杉後,男人拾起了散落滿地的衣物往他身上比量著。「我的衣服對你來說可能太大了,先將就點穿著吧?」
「我們……認識嗎?」微顫著的指節愣接過了他遞來的棉質布料,少年一雙灰鬱色的細眸直望著他。
曾經在醫院裡見過面嗎……他想不起來有關這個面孔的記憶片段。
那麼為什麼,他要把他帶回家呢?
「如果你不介意自我介紹的話。」男人聞言朝他輕漾起了笑容說,「我叫作迪諾。」
跟先前認不認識完全無關。
他無法想像,如果剛才自己沒有碰巧經過那條暗巷,這個孩子將會淪落到什麼樣的下場。
他到底為什麼會獨自一人待在那邊?又已經過了多久的時間?
「自我介紹……是指說出自己的名字嗎?」但少年卻面露不解的望著他問,「迪諾是你的名字嗎?」
「嗯,是的喔。你呢?你叫作什麼名字?」
連自我介紹是什麼都不清楚嗎,這個孩子究竟……
「雲雀恭彌。」
從少年的口中道出如此字句。
男人聞言的瞬間並沒有完全意會過來,畢竟他說話的語氣就像是在唸誦某種制式化的台詞般。
雲雀恭彌。彷若曾經被下達了命令似地,他在被人問到名字時不假思索的,以不帶任何情緒起伏的語氣將這些字句唸出。
「恭彌嗎?」但為了不讓他察覺到自己內心泛起的諸多疑猜,於是名喚迪諾的男人伸手輕撫著他的頭說。「快去洗澡吧,不然真的會感冒的喔!」
「嗯……」
難得沒有抗拒的順著他指引的方向步行了去,他在離去前下意識地回眸記下他的身影。
迪諾……是眼前這個男人的名字。
在這個容不下他的世界裡,有這麼個叫作迪諾的男人。
恭彌將自己浸泡在了滿缸的熱水之中。
他伸手捧起了那散發著蒸氣的液體,自指縫中瞬間流逝的溫度仍然殘留。
這就是迪諾所說的熱水嗎?
溫熱的,將全身包擁了住。
這就是這個世界的溫暖嗎……?
現在的自己,又是以什麼樣的表情在接受這一切的呢?
他自問著,急欲獲得解答的自浴缸中步了出來,似乎對於那倏然冷卻的溫度沒有感到絲毫不安。
他在滿室的熱霧瀰漫中尋著了一面穿衣鏡,在那被蒸氣朦朧的鏡面上望見自己模糊不清的身影。
就如同他在這個世界的存在一般,是如此地模糊凌亂。
沒有人類的情感。這就是當年所謂的親生父母將他棄養在醫院的原因。
那時年僅5歲的他和其他的孩子們不同,他對親友們提供的玩具不感興趣,就算失足跌倒了也不會哭泣,更不會展露出任何生氣或喜悅的表情。
對此感到不安與恐懼的雙親將他帶到醫院給心理專科醫師進行診斷,在將他催眠進行心理評估的診療後,醫生相當驚愕地宣佈了這樣的結果。
喜、怒、哀、懼、愛、惡、慾,是人類的七大感情。
經過醫生的診斷,雖然他的心智尚未成熟,但他先天性的缺乏了這些情感,若不能給予適度地啟發與教導,成年後將無法融入這個社會,甚至會出現自我封閉的行為,嚴重影響他未來的發展。
但是至今卻沒有人能成功做到他們所謂的適度啟發。
生育他的父母在得知診斷結果後便直接放棄了他,在一次的探病之後就音訊中斷,將他的生死全都交在了醫生手上。
因為這樣,所以他們便肆無忌憚地研究他這個特殊的存在。
他們在研究的過程中曾試著藉由曝光率增加的方式讓他對某樣東西產生興趣,試過藉由殘忍的方式傷害他的身心使他感到憤怒或恐懼,也試過寵溺他讓他感受到愛與歸屬之情……
可這些研究最後都都以失敗告終,徒勞無功。
他欠缺著人類與生俱來的情感。
生物學上來說隸屬於人類的他,卻沒有人類應該要有的情感。
他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鏡中那模糊的身影,或許就是這個世界給予他的定位。
他是個模糊不清的存在,沒人會在乎他是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終有一天這副空有人類外表的軀殼會殆逝,而他也就能徹底地從這個不屬於他的世界消失。
他在等著這樣的一天來臨。
「恭彌,你還好嗎?」
倏地自浴室門外傳來的男性嗓音打斷了他的思緒,迫使他將視線自鏡面上抬移。
恭彌……是他一出生即被賦予的,在這個世界的名字。
但打從有記憶以來,只有這個人這麼叫他。
父母親給他起了這個名字,但他們在腦海中的記憶卻早以隨時間流逝而淡化。
而醫院裡的人也只會喚他作「雲雀君」。
甚至連他自己,都對這個名字抱著若有似無的態度。
名字什麼的,對他來說不過是身為一個人類既定的行為。
因為人類必須要有名字,所以他才有了這個名字,如此而已。
將架上那明顯寬厚許多的衣物穿上了身子,他並沒有對於那過長的袖子或及地的褲管感到不適。
穿在身上的衣物從來沒能教會他溫暖或冷寒。
他會習慣性的穿上,只是醫生教他說人類不能赤身裸體在別人面前罷了。
所以他並不在意這種東西的大小或款式,總之能夠蔽體就行。
既然在理論上還能稱作是人類,就必須以人類的方式做人類會做的事。
確認自己將帶進來的衣物全部往身上穿去後,恭彌這才伸手拉開了浴室的門。
而久候在門外的,是那有著蜂蜜般金黃色髮絲的男人。
「衣服果然太大了呢。」見狀上前替他將垂下的衣袖細心地折起後,迪諾露出了有些尷尬的笑容說。「看來褲管也要折起來呢,不然會跌倒的喔。」
他說著,顯然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將路上撿來的孩子帶回家的時候。
再加上他身為義大利人的體型本來就比東方人高大許多,也難怪自己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會顯得如此寬厚。
「說這些話的時候……」但那任憑他打理衣物的少年卻倏地開口,「你有什麼感覺呢?」
他總是習慣這樣問。
當醫生和護士們與他談話時,他總會這樣問他們。
他想知道,當他們自口中道出某些話語,或面露出某些表情時,心裡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根據醫生的說法,這是他唯一被他們成功啟發出的情感。
是「慾」之中的求知慾。
他不懂求知慾的意思,只是單純地想知道他們這些屬於這個世界的人類會有什麼,又為什麼會有這些情感罷了。
「什麼感覺?」聽聞了他那過於突兀的問句,眼前的男人愣停下了手邊的工作直望著他。「是指用什麼樣的想法說出這句話嗎?」
「嗯。」
以人類的想法來說,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當然是關心你囉。」這才終於明白了他想要問的東西是什麼,於是迪諾伸手輕撫向了他那染著夜墨的頭說。
「是嗎……那句話的意思是『關心』……」他像是理解了般地輕點著頭,「為什麼會有這種情感呢?」
「這個嘛……」迪諾聞言朝他漾起了笑意,「對一個說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還問我感冒會不會死的孩子,怎麼可能不去關心他呢?」
他真的是個很奇怪的孩子呢。
獨自坐在暗巷中淋雨,說著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該道出的話語,現在又問了他一堆莫名的問題……
他那時候說的不屬於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是嗎……對於一個陌生人卻理所當然的關心嗎……」
恭彌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這或許就是他所欠缺的,「愛」之中的憐憫吧……
「對了,你是不是都沒有吃東西啊?」突然想到自己也有要向他提出的問題,於是迪諾一把握住了他那嬌瘦得彷彿能輕易掐斷的手臂。「正在發育的孩子怎麼長得這麼嬌小呢?」
是嗎……他的這種體型在他看來是屬於嬌小的啊。
對於吃不吃東西這點,其實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有時候會覺得肚腹傳來奇怪的空虛感,還會不時地發出咕嚕的聲響。
這或許就是所謂「餓」的感覺了吧。
以前在醫院的時候,每當有了這樣奇特的感覺時,就會有護士替他送來食物。
但自從他離開了醫院後,就只能和暗巷中的貓群分享牠們叼咬來的東西,有時是家貓從飯食裡叼來的魚,也有時是他無法入口的老鼠之類的小動物屍體。
無法入口的原因是什麼呢?
他並不清楚,只是本能地不願意將那東西放入口中而已。
比起人類來說,他與貓狗之類的動物還比較容易生活在一起。
偶爾伸手輕撫牠們的頭,以手指替牠們梳理雜亂的毛髮……
每當這麼做的時候,他都能明顯地感受到牠們對他並不存在著所謂的戒心或隔閡。
比起人類來說,牠們的心思要來得單純簡單多了。
就連他這個應該是人類的生物,都能輕易的看透。
有時候他也會想,自己對那些所謂的正常人類來講,是否就如同貓一般呢?
都沒有屬於人類的複雜情感。
「怎麼了呢,恭彌?」遲遲沒有得到他回應的迪諾出聲喚道,「這樣吧,剛才你洗澡時我做了一些義大利麵,你要一起吃嗎?」
這孩子剛才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之中呢……
「義大利麵……?」恭彌聞言一雙灰鬱的鳳眸直望著他,「是指義大利人做的麵呢?還是只是指這樣食物的名字?」
就跟他之所以叫作雲雀是因為父親姓氏的關係一樣嗎?
「這個嘛……」雖然當下因他這過於唐突的問句而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但他還是很認真的回答了他說。「對我來說應該是兩者都有,因為我是個義大利人吶。」
還真會問一些奇怪的問題呢……
「是嗎……那迪諾為什麼會來日本呢?」將他給予的回應往腦中收去後,恭彌再度問道。「是自願的嗎?」
所謂的自願,就是出於個人意願的想法。
他其實不是很清楚義大利這個國家的確切位置,總之是個離日本很遠的地方吧。
是什麼樣的原因會讓一個人自願來到遙遠的國家生活呢?
是和他一樣,不被那裡的世界所認同嗎?
「嗯,因為我有舊識在這裡呢。」迪諾伸手搔撫著那頭蜂蜜色的金黃說,「對了,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
「為什麼你會問這些問題呢?」他沒能抑止住好奇心態的出聲問道。
他想知道,為什麼這個孩子給他的感覺如此特別。
是因為他那雙不帶感情的眼?還是他那令人摸不著頭緒的發言?
又或者……他只是單純的想瞭解他多一些。
「這會讓你有所謂困擾的情緒嗎?」但眼前的少年卻答非所問的直望著他說,「如果有的話,又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不,我並沒有感到困擾,只是覺得好奇而已。」判斷他似乎沒打算回答他的問題了,於是迪諾執起毛巾替他拭去了頰上的溼意說道。「不想告訴我的話也沒關係的。」
困擾的感覺嗎……
是因為想知道這種感覺所以才會問一些奇怪的問題嗎?
還是只是想要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呢?
「啊,我們還是先用餐吧。」不讓自己跌入複雜思緒的潮流之中,於是他連忙開口說。「麵涼了可就不好吃了呢。」
總覺得只要和這個孩子在一起,只要接收他那過於唐突的言語……
自己就會無可自拔的想去探討在那些問題之後的問題。
「嗯。」恭彌聞言倒也沒有再提出問題的輕點著頭。
得不到答案也沒關係的嗎……
看來這個男人的「求知慾」比他來得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