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機開始讓乘客登機。雖然毫無必要，人們潛意識的爭先本能卻再度湧現，蜂擁擠向登機門。
然而，飛機快要起飛了，她才慢條斯理地登上機廂。
李建業坐在甬道的位置，靠窗的位置空著，本以為可獨佔兩個位置。正取出日誌本的當兒，他看見一位華裔女人浩浩蕩蕩的朝他迫近，他就意識到希望已經幻滅。她瞄了他一眼，操著流利的英語。
「對不起，請問你喜歡坐靠窗的位置嗎？」
劈頭就問及關乎未來九小時的命運問題，李建業並不打算放棄珍貴的甬道位置。
「我還是喜歡能夠方便走動的位置。」李建業一邊回答，一邊調整著座位的安全帶。
女人面帶失望的神情，不情願的濟進那個狹隘的位置，李建業不期然覺得不好意思。
「假如妳想走出來的話，我隨時也能夠讓出位置來。反正我難以在機廂內入睡。」
「謝謝你。我也不能夠在飛機裡睡覺，又吵又窄。我的天，還要呆在這裡九小時，實在難以忍受。」
她看見李建業正在吞下一粒藥丸，頓時緊張起來。
「你坐飛機會暈浪的嗎？」
「別擔心，吃了藥就沒有關係。」
從女人的眼神意識到她似乎頗為在意李建業的暈浪問題。李建業則認為自己不需要為這種眼神負責，也沒打算再向她保証什麼，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反之，假如她能夠早點兒辦登機手續，大概也不會被編到這個位置。並非所有東西都是命運使然的。
「你是留學生吧。」她又打開話匣子，這傢伙似乎健談得很。
「嗯，學成而歸，準備回去找工作。」
「找工作？在這兒找不是更好嗎？你是不是這裡的永久居民？」
「不是。不習慣在這裡生活，還是回家幹活的好，畢竟那兒才是我的家。」
「但總應該申請個居留權吧，兩手空空的回去有意思嗎？」
這個問題一直徘徊在李建業的腦海裡。
「也不一定要得著什麼。正如在某些地方，本應是位過客的，也不應該勉強自己呆在這兒。」他低聲地回答，彷彿在自言自語。
她對他微笑，點了點頭，沒說什麼，這個話匣子就暫時關閉。飛機正式起飛，警戒燈亮了，大家綁好安全帶，正襟危坐，她順便拿起夾在前面的旅行雜誌，全神貫注地看起來。
未幾，飛機已到達三萬呎高空，警戒燈熄滅了。空中小姐微笑著，推過飲料車來。李建業探出頭來，要了杯番茄汁，她還在看旅行雜誌，似乎專心得很。直到空中小姐過來問她時，她才隨便要了杯白開水。
「你知道嗎，有選擇的權利，已是一種無上的福分了。」她突然開腔，殺他個措手不及，他的身體一下顫抖，險些兒打翻他手上的番茄汁；沒辦法，這躺旅程難有安靜的時間了。
她繼續說：「我初來到這裡，既沒有人接，又沒有點錢。坐在行李廂，在鬧市呆坐了好一陣子，大半天沒吃過什麼，因不敢浪費那點兒錢。突然有位華裔婦人過來，用國語對我說，有什麼事要幫忙的。就此我就找到住處。」
「未幾，工作也找到了，衣食住行的東西也逐漸可以應付，半工半讀的日子，瞬間就八年了。今次我回去，除了探探家人外，也想在香港遊玩一番，作為這些日子努力的回報。」
李建業定睛的望著她，他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告訴他這些東西，更想不出任何合適的回應。
「回想起來，假如我當初留在福建，就與現在的表姐沒有分別。嫁人、生兒、育女，書早就丟下了，盡是過著那些主婦生活。我就是不甘心步她後層，就走了出來。」
說完，她沉默片刻，閉上眼睛，面容流露著緬懷的樣式。然後，她舉起膠杯，一股腦兒將白開水都灌進嘴裡去。她放下空杯，望著李建業的膠杯，仍滿滿盛載著番茄汁。
「你也許會覺得，人生就如旅行，呆在某處一陣子後，就可以隨心所欲的到別處去。既無束縛又無負擔，稍遇困境就回家避難。然而，對我而言人生就是命運。一切也容不下我選擇，遇到什麼難題，總要自己張開口嚥下去，不管是難以下嚥的東西，我也要撐下去，因為自己就是最後的防線。」
她將話說完後，彷彿舒了一口氣似地，半躺在坐椅上，似乎不預料他會有什麼回應。誠然，他正陷入沉思中，對她的最後一句話反覆思想。他的防線是甚麼呢？難道他真的視人生為旅行嗎？少年羈旅，學成歸國，賺錢養家，成家立室，這些容得他去選擇嗎？正因如此，學成而歸，卻感覺不到半絲的快樂，面前只是人生的另一階段而已。
「我的根植在我家，無論去哪裡，目的也只為了回去。我會覺得，人生既是命運，亦是旅行。在命運的安排中，你所經歷過的事，你所途經過的地方，也會不期然留在你腦海裡。最終你也分不出他們是你的生命歷程，還是命運的安排，因為兩者根本就同時而生。」
她對他微笑，點了點頭，沒說什麼，這個話匣子就此結束。他慢慢地將番茄汁灌進嘴裡去，然後用餐紙巾抹抹嘴角，為紙上印上不大不小的紅點。
天色漸暗，飛機在肅穆的夜空中顛簸蕩漾，夾雜著嘈雜的引擎聲，朝著歸程飛去。在動蕩的機廂裡，她早已在椅上熟睡，像老早就習慣這裡環境。這也許是他在異鄉的最後一晚，一種難以名狀的悽惶不快之感，使他感到難以入睡，隱約中他看見遠方的城市氤氳在灰霧裡，幾幢商業大廈從灰霧中拔出細細的搭，牽引著欲離開的人。在糾纏不清之間，他心中已得到答案。輾轉反側了好一陣子後，他就漸進夢鄉，容讓它牽引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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