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與耳語
(獲得2004INK印刻文學營散文佳作)
每次我描述某個人給你聽,我說的其實是你。但又從不知如何談論你,也許我害怕一旦你在字詞中固定下來,會一下子失去,或許提到其他人同時,我已經逐步失去你。
最近認識一個女生,畢業於一流學府,靠著細緻皮膚、豐盈體態優游政治事業。他可以一下就取得發言權,引導大家討論他想討論議題,在他身上嗅到明顯的社會味,我羨慕那種圓滑世故老練。
在某種機緣巧合,我聽到他與朋友間的對話,他們對我毫不防備,故肆無忌憚的暢言:
A:我喜歡成為眾人目光焦點;並分辨出誰帶著慾望的眼神。
B:你願意別人這樣看你嗎?
A:其實我更願意將男人置於鞋底踐踏,假扮慈母扶起他們,擦去他們臉上受寵若驚的淚水。現在的我還處於收集男人階段,平時不忌口。準備工夫馬虎不得,除了風騷為基本配件,也要適時裝傻裝醉…
B:幹嘛要裝醉?
A:酒是種很特別的產物,可以改變意識還麻痺周圍環境,譬如說跟七十多歲的老傢伙在一起,我幻想自己穿越時空看見五十年後的我,透過皺紋分佈的枯槁膚質懷想往日清新純真軀體;他則在我身上探尋已然錯失青春,這比膚淺插入抽出更披露人性,我對抗的不是昏沈,而是清醒。
B:你總得清醒和那個祖父級的人聊天吧!?
A:聊他的家庭、老婆、小孩,甚至他會告訴我他們家那隻波斯比他受寵…
能轉述的話就到此為止。他是一個革命女英雄,肯為成功權勢捐軀,不戰死沙場絕不放棄,以自己做餌引誘敵軍分散注意力,只是我不清楚他做的是俘虜/哺乳動作,他要每一個人臣服,將一切變成為他利益服務。在光鮮亮麗外表下,隱藏的是以政治鬥爭為樂、看似濫情的冷漠。今天之所以這個樣子,據說是因某個左派馬克思主義知識份子(沒錯,就是結合勞工人權反帝國,平常搖旗吶喊“反對跨國財團支配全球化”、“沒有群眾如同離開水的魚,我需要你們相濡以沫”鼓吹抗議,實際上下半身都有不滿足/無法滿足問題)。他們愛情的幻象造成他終身無法擺脫印記,背負著糾纏的愛與恨、崇拜與無知,不斷體內膨脹脹大爆裂,試著報復那個將會走上學術研究的彬彬青年,老娘就是要讓你周遭同袍幹破我千次萬次,而你將永遠得不到;我的心卻早已是你的。憎之愛之愛之憎之輪迴。
世界上超過1/5的人口處於絕對貧窮,其中70﹪是女性。被迫強化/削弱的女性特質能/不能使他順遂步上仕途,中間利益交媾援助戰略,並無涉及道德,不過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你耳提面命的告誡我。
愛情只是在有限資料下的對話。這對話可能使我們感覺幸福、沮喪、悲觀或有希望,嘿!嘿!多麼無限擴大的力量啊!
我向你說:真抱歉我在乎你喔﹏
你說:我以為我趕走你了
我說:神經病才會真的掉頭走;沒人能把我拖離你,來十輛卡車也一樣
你說:你這個人真是…
我說:我知道我很任性,拜託,你自己也一堆缺點,不過我喜歡你的缺點,不 准 你 改
某天其他部門同事到戶外倚著欄杆吞雲吐霧,正好經過陪他一下。兩個人不算熟識,看著街道上來往車子行人,凝想這些不精煉風景如何虛華浮躁卻維繫城市繁榮法則:閃爍永晝不夜的光、海市蜃樓的黑暗忽然變得真實起來。
我順口問他:最近好嗎?
他淡淡回:我昨天才去墮胎
我以為他吊兒郎當在說笑,仔細看他臉部平靜,嘴唇蒼白的樣子不像玩笑。
我說:你們怎麼這麼不小心
他說:我有吃避孕藥,卻還是發生。我氣的不是這個,是我男朋友,他帶我去一家他前女友曾墮過的診所,那手術檯上曾經流過他兩個小孩
我說:他還滿混蛋的
他說:他一直陪在我身邊安慰我說,他不是故意、炫耀帶我到同一家,而是他觀察過其他家都沒有這家乾淨舒適,晚上還買豬肝湯給我,要我好好休養,一切他該做的都做了,可是心裡卻湧上一種比身體刮除痛苦更令人煩惱的憎惡,該如何敘述,沒錯!他什麼都做了,活生生躺在手術檯的人是我不是他,我不是鬧彆扭,就是沒法子假裝,好了,我們之間沒有小孩壓力,繼續幸福快樂日子。我告訴他,下一次若再懷孕,我一定要生下來,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失去我第三個小孩。
我說:第三個?
他說:前一個男友的,這是我第二次
當我轉述這件事給你聽,你簡短評語:他自己也不檢點。不想爭辯。我只是心疼這個女生,回想著談話過程最後忍不住給他一個擁抱,阻止他再講下去,背後城市熙來攘往的川流不息,充滿錯綜複雜、永不停歇的生命,我們仍深愛這城市粗野血腥卻無可摧毀信心,不然何必永無止境去折衷妥協,不論受到什麼傷,活 下 去 ,一如他所言:不能再失去第三個小孩。
我朝你身體靠過去,彷彿兩人共享祕密般親密;倒是好奇你不會擔心其他任何喜歡我的人,難道你對我沒有往復循環情欲躁動?
jxz是一個大我十四歲的人,他最令我驚訝的是擁有使善良具體化的能力,除了樂於傾聽我高談闊論一併包容其中幼稚無知,且視為潛力無窮,按他的說法是:聰明、反應快、孩子氣(不是任性)。每當聽到他自認為不誇大贊詞時,隱約內心惶恐—其實我他媽的是個混蛋—我告訴他,但他不肯相信;若我告訴他:我看見一隻穿著禮服的兔子一面看著懷錶一面從身旁走過。他絕對深信不疑。
朋友說,只要我痛定思痛接受他,必定會過著嬌縱安逸受人疼愛的生活。必須承認這誘惑很大,自知將來不可能遇到比他對我更好的人,永 遠 不 會。一想到與你心有靈犀的冥冥共讀(再遇到像你我興趣同是閱讀應該不難,但老實說,自第一眼接觸你的背影,就有感覺:幹!沒事長這麼帥背影幹嘛,不過朋友都說我想太多),想為此下一個噁心註解:碰到不知如何抉擇時,臉上總洋溢幸福的小憂鬱。當我在耍白癡。認真一點,沒有愛情而在一起就像沒有信仰而做彌撒一樣虛偽可恥,這道理我懂。
另外由於本身家庭背景是看著我爸工作不穩定長大,以經濟層面考量,他雖然不是富翁可是收入穩定且願意花在我身上。聖誕節他請我吃飯,只說一句:地點人數你決定。我約兩個朋友,共四個人去凱悅ZIGA ZAGA。jxz點瑪格麗特披薩;我點鯷魚鮮茄辣炒孔雀貝;第一個朋友點碳烤鮮鮭魚柳佐羅勒汁;第二個朋友點培根燴羊腿佐燉白腰豆(努力使菜單文學化,對於文學語言現實無奈太嚴峻);還點了一份聖誕套餐,最後依照付賬jxz說法“才”八千多塊。
唯一一次他令我心動是他從台中帶名產,騎著機車送到我家樓下。
我說:你對人都這麼好?
他說:我對女朋友更好
有瞬間嫉妒蒙蔽我的眼,想到將來有天他遇到另一個真正值得付出的人,我可能不會誠心祝福他,畢竟是曾經專屬過單單只對我的情感,真討厭!孤獨一旦被打破再次被迫孤獨遠比第一次來得強烈。要說我毫不在意未免也太過薄情,仔細思索,就因為他是這麼好的一個人,一定要找到能夠給他幸福的人,那個人不是我,更不應該霸佔著他,他還很貼心安慰我:希望不會帶給你困擾。唉!殊不知我的困擾是:想到他是這麼好的人,卻未必適合我,真令我心碎!
嘲弄我刻舟求劍如此一廂情願的友人啊!又怎能體會刻舟者遺留印記的失落與情愫。新的開始總逃脫不出舊的延續…
我和瑪歐畫面停格去年夏天尾巴;時間停駐兩人雙手緊握的三十秒縫隙。我試圖告訴你:瑪歐回來了。復返存在我的世界。他繼續與小香廝守,言下之意就是與我廝混,設法將我定位成餐後甜點。有些人就是不肯拋開有伴侶身份的自我,恣意從不同人身上獲得不同樂趣。原以為對他免疫,沒啥好畏縮膽怯及基於保留親切原則赴約後,才發現自己像二度上癮的毒犯享受熟悉飄飄然狂喜,又開始愛上他。
長久待在封閉空間,過著沒有變化的樸素生活,心裡潛在焦躁逐漸增加,那種無處可去、無人可訴的心境,因為瑪歐而有渲洩管道。我想像著自己是突然見到光明,前提必須活在黯淡陰沈好一段時間。有種即將踏入女人階段的女孩,摻雜羞澀與嬉戲,顯得好奇而笨拙,不太有自信而急於嘗試表情,
我說:很高興你回來,不管發生什麼事,你回來真好
他帶著幾抹微笑,勝利、安祥神態浮現優越的沉默;身上有股男人不敢侵犯、女人心折的氣息,一種糾葛不清的剛強與纏綿。
我說:別用那種擁有者的眼神觀察我
媽的,他賤賤笑容顯現使壞意味:你變漂亮了
真想當場宰了他,但臉上紅暈沒出息的一點一滴霧靄似圍繞。
他又說:幹嘛舌頭打結
接著突然嚴肅認真的說:雖然我有女友。當跟你在一起感覺像真的一起,令我驚訝的是我還挺喜歡的
我說:始終搞不懂,你為什麼能把狗屁不通的事說得理直氣壯
他說:你和我認識的人最不同特質便是擁有不講邏輯的絢爛希望,也許肉體儼然成熟—我有稱讚過你胸部很美嗎—但意識上還是一樣天真
不知怎麼搞的,我活像一頭挨打卻還想討打的狗在他身邊開心活蹦亂跳連尾巴都翹起來,自找罪受的蠢傢伙。朋友說得沒錯,如果我病態虛榮痊癒,天底下就沒什麼疑難雜症。我微弱反駁:如果在年輕就太聰明、無懈可擊的話,也很無聊。不過我永遠來不及弄清楚如何應付他。
真正愛上一個人和想像自己愛上一個人之間區別誰又能分辨?墜入情網這檔事無非是想像力作祟罷了。對老練的他和稚嫩的我來說之間沒什麼改變,“做朋友”對彼此最好,我們不過異乎尋常彼此吸引。從明明單純對話挖掘微妙暗示呈現效果介乎親密與疏離巧妙平衡,他曾經告訴我:假如我喜歡你會使我們友誼比較不單調而持久一點,是的,我喜歡你。他真是一個獨特、自私、糟糕,充滿利刃般陳腔濫調花心成年人,(其實我都在私下憤恨咒罵她是個淒慘半殘的男人)
我卻還在心中為他保留一個特別的部分,就像餐廳最裡面的安靜席位上悄悄擺上一塊已預約的牌子一樣,就是那塊部分。
你要知道我們一點也不怪,正常的很,對彼此來說就像天陰有雨一樣普通;對彼此來說就像麵包出爐一樣新鮮平常,再誇大都合理,不 過 份。你還真了解,沒錯,這也是他講的。你也許會說:在漫長人生旅途中持續愛一個人,跟找到一個好朋友是兩回事。只是我跟他的友誼在彼此生命過程中具有某種特殊意義,否認這個事實也是不必要的。
他存在意義是他讓我相信我還保有以為一度失去的愛人能力。在他面前永無止盡地微不足道,透過他挑逗重新審視一塊岩石、一隻昆蟲、一朵鮮花,他教會我謙卑看待事物、無濟於事的憤怒倒不如歡歡樂樂享受他美其名“愛之喜悅”,還有千萬別認真,只要不認真,就不會受傷,只要不受傷,就能盡情玩。
凡愛神的人絕不能指望神回愛他,這是我剎那領悟的,我想你也知道,若宇宙還有公理的話,瑪歐應該到地獄剷糞或被剝皮,ANYWAY
字詞猶如水晶,具有多重切面和旋軸,隨著字詞水晶擺放位置及偏光表面如何切割層疊錯落,光線有了不同折射。
惡魔的鏡片即使像砂粒一般細小,一旦鑽入人的眼睛,就會待著不走,從此那個人無論看見什麼東西,都是倒反的,而且只會看到事物缺點,看不到優點……如果碎片鑽入心臟,心就會變得和冰一樣冷。這不單是雪后的童話故事,你心中有一塊冷屑,變得反常冷酷無情狂妄,我被你像保鮮膜滾滾纏住往冰箱一丟關閉起來的魚對待,被一股冰冷無力感侵襲。
我當然希望我在乎的人以同等態度在乎我,不過你卻解讀為我以此威脅強迫你。嘿!不對喲。你挖出來的只是我的屍體,雖像我,但不是我。你對我有一點誤會。更糟的是你自以為理解我,錯,你大大低估。
你情急之下不惜違背自己本質(不可能為了開導我)竟然矯情說出:喜歡一個人難道是求回報,那就不是真心喜歡;(媽的,教訓完沒)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幸福,自己不是應該會感同深受?(林老師咧)
感情用事的生氣彆扭,層次很低;沒有誰非愛誰不可,我相信。只是你有某種東西靜靜地搖動我意識深處的柔軟沈澱部分,幾乎坐上已預約位置。其實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意味抗拒還是接受,說不定我也誤解你。終於了解人的孤獨與難以溝通,縱使再多愛意也無法突破這巨大隔閡鴻溝;我再努力打孔、組裝、上膠、拼貼也永遠無法使你恰如其分的完整呈現,不過拿你當襯托我文字的角色,都嫌抬舉;感情用事的彆扭生氣,層次很低。
在這些甜美的瞎扯背後甚至不確定是否恨你到足以證明曾深愛過你;想到我是這麼好的人,卻未必適合你,也許對彼此都是幸事。結果搞到心碎收場,(誰也不想吧!)不過人有心臟為的就是這個,有朝一日,當我記不起你,我需要為自己虛構一個你。這是一個悲傷的耳語故事,但我給它一個甜蜜結局:
你說:你好像並未改過自新,依然無法無天
我說:我雖不夠好,但聊勝於無
不等你反應接著說:我希望我們如兩隻蛀書蟲能在一本古舊希臘旅遊指南裡……
你說:別隨口提出類似承諾
我說:別自以為的討人喜歡
Φ說:當我唯一永遠的真愛
誰講了最後一句都無所謂
簡介
張琦鈺1980年生。畢業於長庚護專,目前就讀台大中文進修部,
白天在台大醫院門診打工。依舊一事無成,我媽預言我還會這樣沒用下去,
對此毫無辯駁餘地。活在後青春期的尷尬,只能用裝可愛來排遣寂寞;
身上擁有累世輪迴的智慧殘存,高興起來容易迷路,反之亦然。
得獎感言
曾經,你在我生命中,留下連我都說不清的悸動,僅以此文謝謝你的存在,
請原諒我當時的任性,沒有仔細聆聽你,如果可以我們能否一直一直記得彼此?
除了跟你分享之外,我還想感謝我的家人朋友,他們讓我知道身為一個米虫
也有米虫的價值。村上曾寫過:你這個人有時會變得非常溫柔噢,
好像聖誕節和暑假和剛出生的小狗全湊在一塊似的。
雖然你並非以好相處著稱,這句話卻讓我聯想到你。
我們都怕狗,剛好把狗刪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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