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傳燈人》這本書是為了向前輩和文化奉獻者致敬的。特別是一九四九年來台灣的許多教育家、文化人、傳法者,在那流離顛沛的年代,依然堅守著信念,把文明的燈火,在台灣傳承下去,那是何等讓人感佩的精神。書中也向從日據時代以降,即堅守反抗精神,而後在戒嚴時代受苦難、坐牢的政治犯,如林書揚、黃順興、陳映真、吳耀忠等,致上紀念與致意。
為什麼會特別從一九四九年開始寫起呢?因為,在台灣的政治對立的氛圍下,一九四九年來台的一百多萬人,總是被抹黑為「來台灣吃台灣米而生存下來的流亡者」,彷彿是台灣供養著這一群人。特別是在政治的操作下,省籍衝突、族群矛盾成為難以克服的鴻溝。
然而,如果真心回顧我們的教育成長過程,多少師友作家,曾讓我們學習文學的養分,多少藝術家曾滋養我們的美感心靈,多少思想家曾給我們帶來文明深思。那麼重要的文化傳承,而我們卻不曾感念,這是多麼可惜的事。因為,感念感恩,我們才能真正豐富自己的心靈。
從大歷史的視野來看,一九四九年來台的知識分子、文化人是非常重要的。根據統計,一九四九大遷徙來台的人數約有一百三十幾萬人,其中有六十五萬左右是軍人,另外七十幾萬人是一般百姓,而其中有三十幾萬人是知識分子。因當時政府為避免共黨滲透,對來台者資格予以特別限制,唯有高等學歷、教授、中學校長、黨政軍特殊級別的官員等,才能得到入台許可。
問題是他們來台之後,台灣只有一間台灣大學是高等學府,(中興大學當時是農學院,成功大學是工學院),也就是台灣事實上只有一所大學,根本不足以容納這麼多的高等知識分子和大學教授,那怎麼辦呢?知識分子為了生存,只好高成低就,到各地的師範學校、高中、初中去尋找教職,先立下腳根生存。彷彿一個時代的文化人,像唐君毅先生所說的「中華文化之花果飄零」,散落到民間自謀生路。
可恰恰是這樣的文化人,確實給台灣帶來難以估計的深遠影響。這些知識分子自帶文化底蘊,去民間教學,讓中華文化的根脈深植民間,造福了台灣的年輕學子。書法家杜忠誥老師即是例證。他就讀台中師範學院的時候,是一個佃農家庭出身的貧困孩子,在美術課的畫作上,他簽上名字,卻被美術老師說:你的名字怎麼簽這麼難看,以後怎麼當藝術家?以前有沒有拿過毛筆?他回說,未曾拿過。自此,他開始跟呂佛庭老師學起書法,一輩子不曾間斷,最終成為書法大家。
呂佛庭是誰?他是被張大千視為繼他之後,最重要的國畫大家。他一生在台中師範學院教書終老,自視為尚未出家的「半僧」,除了畫畫,他毫無其他享受。所賺來的薪水,往往去接濟那些貧苦而想上進的學生,無論是出國留學,或到台北讀書,舉凡學生有求,他傾力相助。任人皆知,過去窮人家的孩子把師範學校當成第一志願,就是看在不僅免學雜費,還有少量零用金可以生活,畢業後還馬上有工作。呂佛庭生活簡單如僧人,卻傾其所有,一生作育英才無數。
此外,美術界的抽象畫大師李仲生,也是一個傳奇。他在一九三○年代留學日本,學習最前衛的抽象畫,抗戰開始回國後,曾在杭州教書,並與林風眠、趙無極等畫家一起在重慶開過畫展。但遷徙到台灣後,因眼見白色恐怖的政治危險,而抽象畫則是被批判的左派藝術,因此他決定離開台北,到彰化女中教書。台北想學抽象畫的學子,風聞他的盛名與理念,會特地搭列車南下,和他相約授課。他的學生輩之中,最著名的即是東方畫會的「八大響馬」,後來,都成了知名畫家,享譽國際。而他們的老師李仲生,卻一生在彰化女中教書,用學生作業本當畫作的草稿,一生樸素。
即使是我就讀的台中一中,也是臥虎藏龍。除了我書中寫下的齊治平老師,還有小說家楊念慈、詩人楚卿、新儒家蔡仁厚等老師,齊邦媛也在台中一中教過書。
當然不只是文學作家,還有哲學、國學上的大師,如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錢穆等,還有為台灣慈善、文化貢獻無數的宗教大師,如星雲大師、聖嚴法師等,在各領域為台灣帶來思想與實踐的創新。這都是一九四九渡海傳燈人帶來的光。
我們的青少年時代何其有幸,得以跟最好的老師學習,而當年,卻視為理所當然,彷彿學校就該如此。是直到多年後上了大學,才感覺高中的教育素質如此不凡。而他們都是渡海來傳文化燈火的人。重新回想整個一九四九大歷史的巨變,我才懂得感念感恩,而我們是何其幸運的一代人。
我開始想像一九四九年,一個大動盪的時代,在內戰烽火的大震盪之中,無數文化精英流落飄零,來到台灣。他們身心愴惶,一無所有,無可依歸,因此,即使只是找到一個小學、中學教席,站在教育講台上,望著台灣少年面容,望著中學生那幼稚純真的臉龐,他開始翻開書本,要重新教育下一代。彷彿文化的傳承,有了依托,流離的心,可以安定。一切都可以在孩子的臉上,找到希望。那樣的一種文化落地生根,生命重頭開始的歲月,是何其獨特的一刻啊!
書中,我也寫了黃順興、林書揚、陳映真、吳耀忠、黃永松等文化人。特別是林書揚影響我至深。他是台灣關了最久的政治犯,三十四年又七個月,一輩子在監獄裡。可是他無怨無悔,為自己的信念而做了一輩子的牢。
我曾經問他,三十幾年在苦牢中,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看到一點有限的書,做最艱苦的勞動,你如何度過這樣的歲月啊?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進入監獄,出來時已經五十五歲,那是什麼樣的人生?
可他微笑著說:在監獄裡,我不斷閱讀學習,我常常問自己,生命應該是一種怎麼樣的活法,才算是真正的活過?每一天他都希望沒有白活。
那樣深刻的話,深深影響了我。在我最艱難徬徨的時刻,往往反問自己:生命應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活法,才算是真正活過?這樣的自問,時時激勵著內心。
陳映真先生則是我寫作上的老師。在我徬惶的青春期,他的書帶給我許多溫暖與啟示,開始思索寫作與人生。而我何其有幸,都能親見並受教於這樣的生命典範。而書中最後寫的黃永松,則是一九七○年代,當台灣陷在失去聯合國席位的無助恐懼之時,他和朋友創辦了漢聲,向世界介紹台灣,在民間的藝術與信仰中,找回自信自尊,找回自我認同的根脈。
當然,一九四九渡海傳燈的人,不是只有書中所寫。但此書是為了向我們曾受過恩澤的前輩,致上深深的敬意,讓我們再度相信,即使在最黑暗的時代,即戰亂流離,世道艱辛,也仍有傳下文化燈火的人。看著這樣的生命典範,我們總會生出繼續奮鬥的勇氣。
讀著文化傳承的燈火,可以讓我們體會生命並不孤單,我們都是燈火傳承的血脈中的一炷香,在大歷史中,我們仍是有意義的存在。懷著深深的敬意,我們自會生出無盡的勇氣。
(本文刊於2024/06/27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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