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Ning Lu
一年來,這裡已成了我的專用書房
近年養成一個好習慣,每天到咖啡店坐下來寫兩個鐘頭的文章。
「巴黎一角」是一家街角咖啡店。室內擺了三套桌椅,讓客人品嘗咖啡點心。因為生意好,總有人在櫃台前排隊,我嫌店裡吵雜,喜歡坐在門廊。
戶外門廊有五張小圓桌,各配著兩三張造型現代的鐵椅,讓人們閒坐聊天。我特別喜歡放著藤編沙發的角落:大理石茶几前,一條長沙發。沙發旁,有一個六呎高的人造壁爐,暖烘烘地趕走冷天的寒氣。
我每天早上八點抵達,先進店裡叫杯咖啡,而後在沙發坐下,邊喝咖啡邊沉浸在寫作的長河中,任憑時光流動,直到十點鬧鐘響起,才開車回家處理公務。一年來,這裡已成了我的專用書房。
媽媽過世的第二天,姊姊在家裡找不到我,就尋到我的「私人書房」來。姊妹倆聊著天,姊姊笑我還隨身帶個小吸塵器,我跟她解釋,有時候地面或沙發骯髒,我不想打攪店員,就動手清理周遭環境。姊姊聽了大笑,我卻很得意,像個把自己王國整理得乾乾淨淨的君主。
今早,我慣性地往我的書房角落走,卻看到一個髒兮兮的流浪漢,頭上蓋著一頂破爛草帽,踡在沙發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巴黎一角」是此地最高級的咖啡店,流浪漢怎麼敢隨便躺在門口,在我的沙發上?
顧不得放下手中的東西,我衝到店裡,插隊到最前排,告訴櫃台:「外面睡了一個流浪漢。」
櫃台前的年輕人點點頭:「我們知道。」
「你知道?那趕快做點什麼呀。」我又急又氣。兩小時的寫作時間已經浪費了不少。
「沒關係,讓他睡一下吧,醒了他就會走的。」一位看起來像經理的年長男士走過來接口。
「什麼叫沒有關係?流浪漢睡在你們大門口的沙發上。那是我的位子呀!」我拔高聲音。
隊伍中有顧客發出不耐的抱怨:「換個座位就好了,幹嘛要吵?」
我環顧周遭,想找尋支持,卻發現大家冷漠地掉開眼光,似乎嫌我裸袖揎拳,無理取鬧。我悻悻地轉身離開,告訴自己:「再也不來這家不辨菽麥的咖啡店了。」
好好的沙發讓流浪漢睡覺,憑什麼?
七竅生煙地回到車上,摔上車門,用力倒車,連車子都嗄嗄地替我發出不平之鳴。一事不順事事不順,偏碰上紅燈塞車,我被卡在停車場出入口。憤怒翻山倒海冒上來,這麼好的私人書房就因個流浪漢弄沒了。這些店員真是榆木腦袋,我是每天準時光顧的忠誠客戶,居然不懂得把握。好好的沙發讓流浪漢睡覺,憑什麼?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我用力地敲著駕駛盤。紅燈還在繼續。
我每天都在這裡喝咖啡呢,你們居然把座位讓給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你們知道就要永遠失去一個客戶了嗎?
笨蛋笨蛋笨蛋……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我只是點一杯咖啡的顧客,卻因為自己慣用的座位被別人占了,就金剛怒目、疾言遽色。如果今天是位西裝筆挺的男士,或一位珠光寶氣的女士,我會這麼生氣嗎?如果,睡在椅子上的,是我那愛旅遊又沒訂到旅館的寶貝女兒,我會是什麼心情?花七塊錢喝杯咖啡,在店裡寫作,是咖啡店提供的方便,並不是我的特權。
看到流浪漢剎那,我心中滿是鄙視嫌棄,倒是那些被我責備的工作人員,心中的惻隱才是可貴的。他們知道在這個時刻,那個座椅對流浪漢而言,比對我重要多了。
對我只是兩小時寫作時間,而這位流浪漢也許終於睡一個好覺,醒來後可以努力走他辛苦的人生。我怎麼有資格對著店員疾聲怒罵?
紅燈轉綠,後面的車子叭叭地催著我。我向前開了段路,決定倒車回去整理我惹出來的鬧劇。
門外沙發上,流浪漢還在酣睡。我推開店門,向那兩位無端被我責備的店員道謝。謝謝他們在這樣一個寒冷的早上,讓我看到自己的粗鄙短淺,謝謝他們努力維護著人世間的溫暖,在我的嚴詞指責面前,挺身維護弱勢人的尊嚴。
我點了杯咖啡,在室內座位坐下來,知道這家店將永遠是我的書房。以往,我喜歡這裡的音樂和優雅,而今,吸引我的是他們的璞玉渾金,這種讓人世有更多美好流動的善心。
這個早上,我沒有寫成文章,但天地宇宙,合起來教了我一堂珍貴的課,有關尊重,有關愛護,有關階級,有關歧視,有關自負,有關偏見……
(本文刊於2023/09/05聯合報繽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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