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汪淑華
晚風輕拂,夜涼如水,和朋友走出餐廳,遠遠望見幾輛黃色YouBike停靠著,我毫不考慮地改變主意:「不跟你們搭捷運了,我要騎腳踏車。」
「妳以為自己幾歲啊?別逞強!」「晚上騎車,不好吧?」「台北車多,這裡不是『你們』南投中興新村……」
一位老友揶揄著:「攔不住啦,誰只要提到中興新村,她就野性大發,騎定了。」
當然攔不住,刷卡,推車,御風而行,仿若回到十四歲,那個踩踏單車獨行在中興新村月夜下的我……
青春期,沒來由的心浮氣躁。晚上坐在書桌前一個多小時了,一顆心卻不知飄到哪兒,已升上國二的我背不進一個英文單字,解不開轉十八個彎的數學題,苦惱明天一堆小考該怎麼辦。窗外,弟弟逗弄土狗梅莉、哈利的笑鬧聲,讓我憶起小時候曾經癡想變成狗狗,以擺脫寫不完的作業;室內,飄進縷縷七里香魂,勾得我再也坐不住,闔上課本,推開紗門,到院子裡牽出腳踏車。
民國58年(1969),偌大的省政府中興新村少見汽機車。正踩著縫紉機繡學號的母親,不擔心我在夜裡獨自騎單車閒晃,只叮嚀一句:「別太晚回來,妳明天一大早還要趕『公路局』上學呢!」就低頭繼續幹活兒,任我去。
我的單車慣性路線是:往省府檔案室方向,騎出環山路,徐行光榮東路,經過第三市場,右轉光榮北路,到母校中興二校(現光榮國小)稍事停歇。隔著圍牆,望向與好友們同窗共硯六年的母校,龍柏、七賢竹叢、大王椰依然挺立,萋萋校園披上深墨外衣,一片恬靜,讓人安心。
繼續前進,途經右側的網球場、籃球場,到了中學路交叉口,這裡是中興新村的「圓環鬧區」。繞行兒童樂園一周,單手握車把,另一手跟園內的小天使雕像、磨石子大龜揮手道晚安,它們是中興孩童最熟悉的守護玩伴。再往中興郵局、中興中學方向的陡坡奮力往上騎,來到中興新村的最高位置––小白宮「中興會堂」,此時我已汗水淋漓,通體舒暢。
村子裡條條綠色隧道,逛騎在成排芒果樹、桃花心木、白千層、鳳凰木與樟樹之間,一路輕唱:「我愛吹口哨,騎著單車快跑,多麼輕快美妙,噓噓噓~」銀色月光下,吹著口哨,百無禁忌,躁動的心逐漸平靜舒朗。
圖/汪淑華
母親口中說的「一大早」,是提醒我明天六點前一定要趕上公車。從南投中興新村搭公路局客運到台中市,轉市公車到就讀的大雅路(現中清路一段)曉明女中,再加上等車時間,一趟車程少說也要耗掉兩至三個鐘頭。許是臨時抱佛腳的刺激,車雖顛簸人也擠,我反而能在眾聲喧譁中,專心背上幾段課文或英文單字。代價,當然是近視、閃光度數悄悄加深。
我候車的「光榮東路站」不是起站,上車時已經有不少通勤學子:台中女中、台中一中、台中二中、曉明女中、衛道中學……,能擠上車,往往沒位子坐,得一路站到台中。那年頭,儘管中興新村是公務員群聚的省政府所在地,眷舍仿西方新市鎮創建,雨水、汙水下水道分流,每戶都有自來水、抽水馬桶,極為先進;但和有悠久歷史的「文化城」台中市相較,咱們地處台灣唯一不臨海的南投縣,畢竟是「鄉下地方」,大人們習慣把會讀書的孩子送到台中市就學。
長我五歲的大姊,小學得第一名像吃白菜一樣容易,滿抽屜的獎狀沒地方塞,畢業後順利考進台中女中初中部,三年後直升高中;住樓上的蔣哥哥、對門的陳大哥,也都是我們中興二校的高材生,理所當然到台中參加聯考,成為神氣的台中一中學生。
赴外地讀書,學費、交通費、伙食費、住宿費,樣樣都要錢;咱家五個孩子的小學學費尚且需要靠借貸,若個個都送去台中念書,以父親一份微薄的公務員薪水,自然是負擔不起。因此,兩年後,在校成績雖好且富藝術天分的二姊,被父親留下來,考進中興中學後直升高中。
我的學業成績不似大姊優異,心想,必然會繼續待在家鄉升學;尤其五年級開始接受「惡補」荼毒沒多久,政府就宣布將自民國57學年度(1968)實施九年國民義務教育,這簡直是救命大赦的好消息!45年次的我,從此不必擔心初中聯考,等著當南投市中興國中第一屆學生;每天除了上課,只管認真參加田徑校隊、合唱團訓練,開心跳土風舞、練彩帶舞,中興二校的所有社團都玩遍了。
不料,小六下學期的某一天,父親突然在餐桌上說:「教育廳的朋友告訴我,台中市有一所不錯的女校,是天主教修女辦的。黛黛,妳去補習,考考看。」
老爸的話就是聖旨,不得違抗,我只能眼淚拌麵條硬生生吞了下去,為自己提早幾個月結束的玩樂童年哀悼,乖乖跟「雞兔同籠有幾隻腳」的算術奮戰吧!但更讓我惶恐的是,二姊默默看我的眼神,很清楚傳達我即將成為家裡的經濟負擔。
父親一面幫兩個弟弟夾菜拌飯,一面輕鬆說:「別擔心,妳只要有本事考進去,我就有本事讓妳去讀。我多寫點稿子賺稿費,媽媽也會想辦法『變』出學費。」
一介書生,靠一枝筆,泡杯濃茶,伏案到天明,這是我半夜起床如廁,常見的父親身影。
母親的女紅手藝極好,參加省府辦的家政班以第一名結業,她在枕頭套上「車繡」的龍鳳、玫瑰、牡丹,色彩斑斕,栩栩如生,很多人搶購自用或寄到國外當結婚贈禮。爸爸還親手釘製木牌架子,上面寫著「車繡學號」四個大紅字,插在種滿七里香、扶桑花的綠籬旁邊,招攬生意。大姊、二姊帶著我和兩個弟弟當小助手,幫忙招呼客人、蓋印章、修剪繡線,二元、五元、十元……慢慢積攢。
我是爸媽口中「傻有傻福」的野丫頭,雖然愛看書、喜歡寫點東西,但學科普通,在行的是爬樹和唱歌。幸運考上曉明女中,才發現代誌大條了,因為同學都是來自中部各城鎮的優秀女孩,高手雲集啊!我之前沒補過英文,國一才開始認識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音標霧煞煞,必須在英文字旁邊寫上注音符號,死背「歐軟雞」(orange橘子)、「好肚油肚」(How do you do?你好嗎);對付考試焦慮的法寶,就是捧著書,在校園找棵大樹或繞著聖母像,邊走邊讀,喃喃背誦。
說到在行的爬樹,這可是我的最愛。南投山多、樹多,綠意盎然的中興新村眷舍,幾乎每家都有一兩株不同品種的果樹,最常見的水果是土芭樂、龍眼、楊桃,村裡的行道樹更是結實纍纍的芒果樹。想吃這些水果,根本不用花錢買,爬上去採摘、搖一搖就有了。
至於唱歌,我雖不是唱山歌高手,但總覺得在層巒疊翠環境中長大的孩子,大部分都樂於開懷高歌吧?
記得有一次採訪詩人向陽,他的家鄉在南投縣鹿谷鄉,我倆一見面,就哼唱起每個南投孩子必會的縣歌:「玉山高,濁水長,寶島屹立太平洋,南投位置在中央。廬山青,霧社壯,日月潭中波蕩漾,合歡山上現朝陽……中興新氣象,省政日輝煌,南投~好地方,南投~好地方。」傳唱四、五十年後,何志浩寫的詞雖記不齊全,但李中和譜的曲,雄偉兼具輕快,令同為四年級生的我們念念不忘,旋律早已深印腦海。
偶聽向陽演講,即興吟唱,讓人陶醉在詩與歌一體的迷人況味。詩人的生命與故鄉土地的連結,密不可分,情深且綿長,我對他說:「你有這麼好的歌喉與詩心,一定跟成長於好山好水的南投有關。」詩人笑笑回答:「如此自然,無須思索。」
我對爬樹、唱歌的喜好,在進了氣質女校後一樣用得著——爬高、爬低擦窗戶,為班級的整潔競賽奪得好成績;參加合唱比賽不漏氣,因此在班上贏得好人緣。學業方面,就勤能補拙,慢慢努力吧!反正晚上腦袋塞不進英文單字,可放膽在中興騎單車,跟老樹說說話,唱唱歌以自娛,安撫那騷動的青春。
或許,這就是鏤刻在內心深處不可抹滅的南投印記?只要親近樹,即能讓我靜心安然;日後全家隨著父親職務調動,移居至擁擠的台北縣永和市,只要一有機會騎上單車,穿街走巷,遇見一樹綠,我仍會忍不住輕哼:「我愛吹口哨,騎著單車快跑~」一首接一首,包括南投縣歌。
(本文刊於2017/09/13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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