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 「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原為「台北市婦女閱讀寫作協會」， 基於性別平權及更開闊格局，廣納會員一同推展閱讀寫作， 我們於2016年4月14日變更協會名稱為：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 閱讀為經，書寫作緯，為我們的相識、相聚，編織了汲取新知與終身學習的園地； 藉由閱讀，透過共同討論，在聆聽他人的書寫與生活體驗中，激盪、觸發寫作的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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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江長芳

兒時記憶入夢來

昨夜夢裡，我又回到紹興西小路六號外婆家，獨自一人佇立在黑色大門前。時光流逝，人事全非，在這深宅大院中，多少兒時記憶的片段不時悄然入夢來；夢醒，輕輕掀開記憶寶盒，舊時情景一一湧現。

宅院大門正對著大馬路，橫越馬路為斜坡，逐級而下是與馬路平行的小河，烏篷船穿行其間，是本地特有的水上交通工具，環繞著紹興城有不少大小河流，因而得水鄉之名。

宅院分前、中、後三進，每進都分別有天井、正廳、左右廂房。前進為一層平房，中進與後進為兩層樓房，並各有一邊門供日常出入。後進後方有一大菜園，種植各種蔬果，菜園後段右側為後門，通往本宅專屬的小型碼頭，可在此上下船。

宅院前進出租，中進右側兩層廂房出典予高家，歷經兩代，彼此親如家人。左側兩層廂房與正廳，為我與外婆及女傭居住，後進長期閒置，挺可惜的。

高家於外縣有大片祖產水果山，收成季節必定相贈分享，高家幼女比我小一歲，是我童年玩伴，對我言聽計從，有福同享，絕對死忠。

外公姓朱，早年客死他鄉，朱家在紹興鄉下白洋村有大片農田，因而人稱「白洋朱家」，每年清明前後，外婆會帶著我下鄉收租，就是坐著烏篷船前往。船篷為黑色半圓形，分前、中、後三片，架在船的兩邊，有凹槽固定，但可以前後套疊，船家多將第一、二兩片相疊，留出中段空隙供乘客瀏覽沿途風光。一路上興奮又新奇，聽著水流潺潺滑過船身，忍不住趴伏船緣，挽起袖子，伸手撥弄，任河水穿過指縫，或撈起漂來的水草把玩。餓了還可享用外婆準備的甜點「清明果」，其外形一如日式麻糬，內餡分別有棗泥、豆沙、芝麻，香甜可口，至今難忘。

神祕飯盒很樸實

宅院中進大天井左側置兩大型水缸，口徑至少四個成年人手牽手才能合抱，終年儲存雨水，主要為備消防之用。為免滋生蚊蟲，缸內養了大小金魚，我與玩伴時常腳踏小板凳，雙手攀附缸緣觀魚，還各自為魚兒取名自娛，樂此不疲。

後進大菜園一角有一桑葚樹，經常結實纍纍，汁多且甜，因地處邊緣，上有茂密的桑樹枝葉覆蓋，前有高大的玉蜀黍枝幹遮擋，身處樹下，既安全又私密，是玩扮家家酒的絕佳地點，也是我與玩伴共有的祕密基地。

一日午後，正在觀魚，聽到高家長工通報，隨後進來了不少日本兵，說是借地休息。

啥？日本兵？與玩伴對看一眼，立即閃閃躲躲地溜至後進，果然，只見正廳與廂房門均緊閉，正廳廊簷下二十來個身穿軍服、頭戴軍帽、打著綁腿的日本兵席地而坐，正從背包中取出腰子形鐵盒。我們兩人沿著牆向前挪了幾步，只見日本兵打開盒蓋，露出米飯及醬菜，原來是飯盒嘛。

這時有一日本兵抬頭見兩個小女孩瞪大眼睛盯著飯盒，不覺掀開厚厚的嘴唇朝我們一笑，露出一排大黃板牙，這下更壯了膽，再趨前幾步，清楚地看到飯上除了醬菜還有兩大粒梅子。日本兵將醬菜及梅子夾至飯盒蓋上後開始吃飯，挖出梅子的兩個凹陷處呈現醬紅色，日本兵以筷子尖端挑而食之，吃得津津有味，我也跟著嚥了一下口水。

忽然，餘光瞥見正廳門開了一條縫，露出外婆半個臉，以從未出現的嚴厲目光朝我瞪視，並比出手勢，示意「快走開」！我一時愣住僵在原地，玩伴則渾然不覺。

外婆一個箭步衝出，一手揪住一個衝回廳內，關上門，拖至裡間，結結實實的一頓罵。趁外婆稍停喘息之際，我們一溜煙逃往祕密基地，對適才發生的過程回味無窮，情緒久久無法平息，並一致確定日本兵飯盒裡並未如傳聞中有小孩的心、肝、手腳。

回憶有如拼圖板塊，隨著年齡增長而逐一失落，但求「忘記」來得緩慢些，容我零星拾起拼湊，多一塊是一塊。

（本文刊於2018/06/18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