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應酬飯局回家已經凌晨四點。回家的路上,帶著三分酒意、七分的懊惱,今天出門已經十二個小時,在外面忙碌了十二小時,可我做了什麼?
我年輕時曾供職於《中國時報》,雖然是編較無新聞時效性的副刊,下班時也已經是深夜,我總是先吃一頓宵夜再回家。不到半年,我的體重暴增十公斤。
剛開始,為了爭取較完整的讀書時間,日夜顛倒,每天大約早晨七、八點就寢,下午三、四點起床。由於我剛睡眠時剛好整個社區的人開始活動,大家準備上班上學,人聲鼎沸;雖然緊閉門窗,並以眼罩、耳塞封鎖視聽感官,猶原睡得極淺。我一度以為,夜深人靜是我的高質量時間,又有完整的一段時間可閱讀,書寫。
如此這般大約半年,發現我這樣欺騙自己的生理時鐘,違逆天地的自然節奏,嚴重影響了身體的免疫力和精神狀態,遂趕緊糾正了過來。
宵夜是晚餐的延伸。我剛迷上登山時,有一次,兩位日本登山家來台灣登白狗大山,另有兩位國際嚮導陪遊,我報名跟上了。在登山口,老嚮導拍拍我的肩贊許說:「你看起來背負能力很好喔。」我自幼缺乏贊賞,經不起恭維,立刻挺胸表示練過的。他們將全隊的公糧和用水都塞進我的背包,我背著起身,重心不穩,須勉力才能不後仰。出發,十五分鐘後我已嚴重掉隊,完全不見他們的蹤影,遂升起「千山我獨行」的悲壯感。這時候,兩隻大腿、小腿同時抽筋,我在高山峻嶺間脫下褲子,塗抹藥膏。
疲憊走到紮營點已深夜,在他們的埋怨聲中卸下公糧和十公升野炊用水,那一頓,是把晚餐吃成宵夜了。當酸菜鴨肉湯、煎香腸、鹹豬肉炒高麗菜……和白米飯煮好時,我驚訝這四位老登山家的食慾,也才明白我這個揹夫的貢獻多麼大。有人問紐西蘭登山探險家艾德蒙.希拉里爵士(Sir Edmund Hillary)在遠征埃佛勒斯峰途中吃什麼?他回答:「在高山上,食物令人作嘔,你得逼自己吃東西才行。」
那次白狗大山之旅,我在過小懸崖時摔斷了眼鏡,下山途中遂跌跌撞撞,帶著累累傷痕回家。算是我初次被宵夜傷害。前中央副刊主編梅新先生也受過宵夜的傷害,他年輕時被一位老班長帶到左營的酒家,可能太緊張,被幾個妓女調戲,嚇得從二樓滾下樓梯。
宵夜是深夜的點心或小吃,過夜生活的人才需要。(唐)方乾〈冬夜泊僧舍〉前半段:「江東寒近臘,野寺水天昏。無酒能消夜,隨僧早閉門。」燭焰明滅在牆上,雨聲繁急,眾人皆睡,漂泊的人還清醒,很難不渴望小酌。(宋)吳自牧《夢梁錄》載除夕:「內司意思局進呈精巧消夜果子合,合內簇諸般細果、時果、蜜煎、糖煎及市食,如十般糖、澄沙團、韵果、蜜薑豉、皂兒糕、蜜酥、小螺酥、市糕、五色萁豆、抄槌栗、銀束等品」。大家圍爐團坐,吃零食,酌酒唱歌。吳敬梓《儒林外史》也有一句「三人點起燈來,打點夜消。」宵夜如此帶著裝點性質,不追求飽足,乃三餐之外的點綴。
還吃宵夜的從前,輒到永和吃燒餅油條、喝豆漿,或復興南路的清粥小菜,或逛夜市吃熱炒,喝點啤酒,日久成為生活習慣。忽然不吃宵夜,剛開始難免飢腸怒吼。雖然偶爾餓飯未嘗不好。海明威在巴黎時相當窮困,經常挨餓,卻領悟飢餓是有益身心的磨練,他枵腹走進盧森堡博物館,「覺得所有的油畫都變得格外醒目、格外清晰,也更加美不勝收。我就是在餓肚子之際,更懂得深刻地理解塞尚的作品,以及真正弄明白他如何描繪自然與風景的方法。我時常猜想,他作畫時是否也餓著肚子」。可能太富於挨餓經驗了,「飢餓同時會使你的全部感官都敏銳起來,而且我發現我筆下的人物,多半是胃口好、食量大、對吃有品味,其中大多數還都喜歡喝酒」。
我戒宵夜已經很多年了,並非為了減肥,實在是生活作息已徹底改變,朋友們餐聚、續攤吃宵夜時,我早已就寢,只能在夢中羨慕。
宵夜屬於年輕人,感喟「晝短苦夜長」,一種秉燭夜遊的意志。然則宵夜對老人的身體,恆是一種禍害。我雖則愛吃,卻明白和宵夜的緣分已盡,意志甚為堅定,有點像時下流行語「斷捨離」。
(本文刊於2023/04/09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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