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阿力金吉兒
我常聽到李姓同學,在周一的早自習,吹噓他昨天載了哪個專科的女生,到哪一個風景區,多次故意重踩煞車,讓女孩顧及危險、鬆開矜持,環抱他結實的腰身。他的背,非常情色了,成為畫紙一張,模擬、拓印,傳輸到他腦海,再傳誦為桃色糾紛,一夥男生圍上去,初生之犢密密切切討論,不為老虎,而為了一隻溫柔的羊。
羊,是否真正溫柔,沒有人知曉,但我們都具備有羊的印象,尤其是清境農場那群長著細白、綿密羊毛的羊。然後我們便知道,男孩的背與女孩的胸,夾雜了幾朵移動的雲。
這幼稚的羨慕,在高中時代則非常真實,尤其在放學時,李同學在排隊等公車的隊伍前,故意停下,右手催動油門,引擎噗噗地響。他騎DT,座椅高、把手低,騎上了,就有賽車手的架式,它的座椅斜又高,任何人坐在後頭,都無法溫良恭儉,而必須貼緊,後背與前胸讓不出一丁點空隙。
男孩到男人的進化之一,是由兩條腿,變成兩個輪子。李同學已經在另一境界了。我們的認知,也非常認真。高中生而能騎乘機車上下學,得年滿十八,並出具遠途證明,我住三重、學校在南港,距離是夠了,可是年紀與口袋都還不夠。
八○年代台灣,普遍認為服完兵役了,才是正港男子漢,但我以羊、以虎、以愛情發誓,能騎機車也是一個證明。大哥每一天早上騎機車到龜山上班,長途不以為苦,多次看他騎出巷口,尋常的野狼一二五,顧盼自得如駕馬。我多次拜託,才能怯生生在假日把車牽出來,不熟悉重量,機車多次倒地,讓我威風不成,先狼狽不已。
自動排檔的機車還少見,騎野狼,得學會控制難搞的排檔,左手壓一下離合器,左腳板或往前或向後,一檔用來啟動、二檔爬坡、三四以後進入高速,我騎得戰戰兢兢,有一回變檔沒有處理好,車子卡、卡、卡地,剛好靠在馬路中間的安全島,來回車子經過我,都會納悶我在做什麼,難道真把機車當賽馬,要它飛越安全島?
我的卡關,每一個人都看得清楚。那年頭,騎乘機車不需要戴安全帽,若有,也常是耍帥地棒球帽反戴。我在服役後,才真正擁有第一輛機車,大哥幫忙,於左近的機車行買了藍色飛狼中古車。說服父母的理由是上班得騎車。八○年代末,傳播事務正時興,傳真機、電報機、影印機等,在台灣經濟起飛之際,成為最佳助手。我也騎著它往返南陽街,為考大學做最後衝刺,後來,我考上中山大學,把它託運到高雄火車站,騎上它,背後與胸前各一袋行李,騎到西子灣。
成為機車族,才知道本族軍容浩大。台灣近兩千四百萬人口,機車數一千五百萬,大哥結婚後育子一對,孩子長大、上班,一家四口、四輛機車。台灣氣候宜人,馬路不結冰、車子不凝霜,且機車好停、愛去哪裡就去哪裡,幾乎沒有到不了的地方,對應我行我素的個人主張,機車是最佳拍檔。每一戶人家「收養」的機車或一或二,透過機車人人可以攀親帶故,不是近親也屬遠親。
我有機車後,倒不像李姓同學,有了追愛標準配備,倒是中古車故障率高,常跑機車行,才更知道機車行猶如駐軍,海邊、山上都有駐點,而在城市裡,幾乎每一條街都能有一兩間,有人說全台機車行,沒有三萬間,也有兩萬五。
爆胎、點火不順、換新機油、電力不足,或者坐墊遭莫名人士割裂、煞車皮磨耗等,都得上機車行。老闆修理時,我常在旁觀看,學習怎麼換火星塞、機油,適時為電瓶添水以及排除簡單故障。中森明菜、酒井法子等日本偶像,曾經熱滾滾,印在擋泥板,為奔馳過的紅塵提供一點掩護,我騎車上路,尾隨或被尾隨,美麗的女人便如一點胭脂,給緊張行進的馬路一些柔軟。
我常想不懂漂亮明星,何以成為獨家擋泥板?難不成,李姓同學是對的,騎上機車,就容有自由甜蜜的兩人世界?至少,郭富城是這麼認定了。一九九○年,郭富城憑藉被女友潑水、再和好的機車廣告,從台灣紅回香港,俊俏與多情眼神,征服身高劣勢,奠定巨星基礎。這戲碼,在大學迎新與送舊晚會,不斷重演;重點是那一杯水,每潑一回,嘻笑如火。
機車與愛情,二○○八年「彎道情人」機車廣告再度重演,主角換成王大陸與林辰唏,前者主演《我的少女時代》而爆紅,後者因電視劇《罪美麗》,入圍第48屆電視金鐘獎最佳女主角。廣告的戲碼,仍是爭吵與和好,機車雙人座宛如情人座,與轎車標榜的闔家歡,是兩輪與四輪的截然區別。
我有幾回騎車驚險,減速過西子灣隧道,正待直線加速,看見一個男子過馬路,相距幾米的男子跟著過,我加油,正待通過兩人的空隙,哪知,男子竟是一前一後,扛鐵片過馬路。鐵片橫擺如一條墨線,直到逼近眼前,我才看見;煞車急踩、打滑失衡,鐵片從額前劃過。還一回,在尚未拆除的中華商場,黃燈閃爍,左側公車趴趴催速,大有搶灘的意思,我跟在斜右側,正欲跟進,哪知公車忽然煞車,我直覺停下時,一輛比公車更威、更猛的大貨車,不理會公車喇叭,按著更響更急的喇叭,毫不相讓,嗚嗚而過。我險成為一攤肉泥。
台北捷運啟動後,推出優惠方案吸引上班族搭乘,但騎車的依然騎,對我等機車族,從丁到甲,撐竿跳般,直接就到了,大眾交通工具不僅繞道乙、丙,有時匪夷所思地冒出A與B,是可忍孰不可忍,快車一跨,每一條路都是截彎取直。
電動車成為趨勢這幾年,一直以為都是風聲,直到巷口的修車店兼二手車行不見了。往昔騎樓常見二手車排列展售,老闆為騎士換機油或捧一盆水挑出內胎破洞處,扳手、螺絲、機油,散落在積壓了數十年、從未清整的烏黑地板,而今整個移除,俐落、時尚的店招上,冒著淡淡咖啡香,它的斜對面,電動機車如同轎車展售,停放在明亮乾淨的玻璃櫃後,電動車,兩輪與四輪都一樣,動力傳輸不再仰賴進氣、壓縮、燃燒與排氣。那是我的高工所學,在重機械修護科讀書期間,拆解汽油與柴油引擎,而今這一切,都將被時代一一拆解。
大哥兒子、我的姪子,剛買機車,談它的碟煞、電子面板,一樣的「狼」字號機車,此一狼、彼一狼,如同《冰與火之歌》,所有「少狼主」都蛻變了。還好,機車依然雙座,而且常常是情人座,屬於它的長大意識、桃色糾紛也沒改變,我們以鬍渣、自由與承擔,還有愛情發誓,騎上機車有到得了,以及更多到不了的地方。
(本文刊於2022/05/05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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