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蒂與老媽的互動,一開始絕非順風順水
我常在想,應該央求我的佛菩薩,帶個話給阿拉,感謝有個好阿蒂,出現在我家。
自十數年前,小妹罹癌的晚期起,我們就聘請印尼的好人家女兒,飄洋過海到台灣,協助照顧家人。小妹往生後,老爸開始有狀況,也跟著註冊了一位印尼好幫手馬提尼;老爸走的那晚深夜,馬提尼的大眼睛哭得紅腫不堪,仲介公司沒等兩天就把她帶走了,我根本來不及正式對她說聲謝謝。
小父親十一歲的老媽,過八十二歲生日之前,摔了小妹遺留下來的摩托車,手臂斷了,我們沒收了她「追風老少女」的資格(她從未擁有過駕照)。與她一同住在台中的大妹,每天要上班無力照管她,只好緊急向仲介求援,尋求一位陪伴她、照顧她,乃至於監管她的移工,省得超齡的過動兒,動不動又衍生出嚇死人不償命的禍事。
仲介不久後傳來了張照片,老媽說長得太黑了,半夜起床上廁所,一旦看到那黑黑的移工,一個不當心就會嚇得心肌梗塞,屆時如何是好?我們責怪她不可有種族歧視,更何況長得白的人,照樣滿肚子壞水,全球生事。
說也奇怪,或許我家全員學佛敬僧,修得了好因緣,就在移工抵達台灣後,仲介臨時換了一位給我們,說是憑了目測的經驗,覺得這一位絕對比原先的那位更好。來者做了自我介紹,老媽覺得名字太難記,當場把人家的名姓改了,就叫「阿蒂」。於是,阿蒂很委屈,自進入我家大門開始,就易名為阿蒂了。
阿蒂與老媽的互動,一開始也絕非順風順水,老媽懷疑外人的習性難改,動不動就要找人麻煩;我們以善意的勸導(如果是自己的兒女在別人的國家打拚呢?)與善意的恐嚇(如果換來一個更差的怎辦?),總算將難稿的老媽馴服下來;就算偶爾釀造出茶杯裡的風暴,也都能很快地雨過天青,沒有留下任何滿目瘡痍的災後疫情。
連阿蒂在印尼的家人,也每天替老媽祈福
2021年的十月中旬,老媽突然因心臟衰竭造成肺積水,緊急送院插管急救,算是由鬼門關給搶救回來。一個多星期後,出了加護病房,阿蒂一在呼吸訓練病房見到老媽,這一老一少(阿蒂三十一歲,老媽九十歲)兩手緊握,激動非常,恍若重生的再會親人,讓我在邊上看了都要鼻酸。自轉到普通病房到出院回家,阿蒂真像有三頭六臂,二十四小時睡在母親床邊的地上,無論是拍背催痰、沖泡牛奶、洗頭洗澡、按摩推拿,到煮粥熬湯、推動輪椅、攙扶散步,甚至上網做晚課,搜尋費玉清的老歌……都在母親一聲聲阿蒂的呼喚聲中,被她全數包攬。
最讓我們動容的是,由急診的那晚開始,阿蒂每天都在祈禱時求請她的阿拉,庇佑老媽恢復建康;然後,問清楚老媽姓名的讀法後,阿蒂遠在印尼的家人,也加入行列,每天都替老媽祈福求福。尤其阿蒂的母親,居然以老媽的名義烹煮了粥食,要阿蒂的丈夫騎著摩托車,四處布施給貧困的孩子與老人……因此,我對逐漸復元的老媽說,阿蒂的家人如此替她積攢功德,她豈可不回報?老媽立刻拿出錢包,交待阿蒂,務必再請她母親持續去做布施;另外,也捐錢給緬甸因戰火而告急的孤兒院,趕緊購買食物救助可憐的孩子們。
就在阿蒂無微不至的照顧下,就連醫生都非常驚奇,老媽會復元得如此快速,簡直就是奇蹟。
狀似恢復健康的老媽,當然還是會有急性子的冒進。某晚,睡不著的她,硬說藍色的鎮定劑沒有吃;老婆說,每天的藥劑是她與阿蒂親手分裝在藥錠盒裡,不會有錯。她很惱火,撂下一句「大不了一夜不睡」,就氣沖沖地回房了。後來才知道,阿蒂進去安撫她,跟她說:「奶奶,快五年來,我一直陪在妳身邊,是我在照顧妳,妳也該相信,我不會弄錯的……」據說,息怒後的老媽,不久後果真睡著了。
多年來阿蒂對我家有相對的穩定力量,她自己的情緒管理也非常好,從不曾鬧過意氣,不過最近突然發生一插曲。某夜,窗外下著雨,老媽在房間安眠,阿蒂忙著廚房的清理,老婆在做晚課,另一頭,我也專心地為了專欄打著電腦。忽然,背後傳來阿蒂頗為大聲的驚嘆聲,我心想,或許她臨時有什麼事,要與老婆溝通,所以也就沒有太在意。但是,阿蒂忽然轉成哭泣的嗓音,邊哭邊說著什麼;老婆隨後也拍著她的背,勸慰的同時,老婆居然也跟著哽咽起來。這一下,我完全停下手中的工作,開始猜測,難道是老媽又因什麼瑣碎的小事,惹了阿蒂難過?
持續了十分鐘左右,她的情緒穩定下來,又繼續整理家務,然後開了家門,慣常地將垃圾袋送去樓梯間的垃圾桶,老婆也回到佛龕前,繼續她的晚課。直到阿蒂端著臉盆,進入洗澡間沐浴,我才找到機會,輕聲地問起老婆,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老婆說,阿蒂的護照快到期,央求老婆陪她去辦手續,因為仲介要加收很多錢。說著說著,阿蒂忽然感嘆,明年就要到期回返印尼,她已經有點捨不得我們家人,可是又非常思念她在印尼的年幼兒子,這前後包抄的矛盾,竟讓她早早就流下不捨離別的淚水。
還沒說完,老婆狀似又要流淚,我趕緊轉過身,重新去面對自己的電腦。窗外,雨淅瀝淅瀝的,加強了力度,下得更大了。
(本文刊於2022/03/13聯合報繽紛版)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