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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01 21:52:40| 人氣53|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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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人生.韓秀》日常

客人離開了,我手裡還拿著他們剛剛議論過的一幀照片,在銀色的相框裡,滿頭鬈髮的詩人斜披著黑紅相間的圍巾,右手搭在左臂上,雙眼凝視著左前方,露出猶豫不決的神情,他的側後方,隱約可見阿波羅和祂的七弦琴。

客人離開了,我的耳畔還迴響著他們的聲音。

「這是誰?」
「普希金。」
「普希金是甚麼人?」
「俄國的大詩人,《葉甫根尼.奧涅金》就是他寫的。」

我把照片放在書架上一排普希金的詩作前。想念著聖彼得堡莫伊卡河濱他的公寓房間,昏暗中,那張深紅色的沙發陪伴著詩人度過了他的日落時分。普希金的身邊是果戈里和萊蒙托夫。手指滑過書脊的時候,一個又一個複雜的作家與他們筆下複雜的人物或隱或顯,終於停在屠格涅夫和《羅亭》身邊。

半個世紀之前,我曾經在晚飯後奔跑在戈壁灘上,希望在熄燈號響起之前抵達20里開外的另一個連隊,為的是取得一本殘缺不全的《羅亭》。現在的這一本是台北臉譜的出版品。臉譜,多好的名字,讓人想到面具,想到面具掩蓋著的全然不同的靈魂。再過來便是木馬出版的12卷本托爾斯泰。小學剛畢業就深深地愛上了安德烈.保爾康斯基公爵,一個甲子過去了,這份情感依然熾熱,只是隱藏得更加深邃了。猛然,手指觸摸到《齊瓦哥醫生》,他在這裡,當然是因為作者帕斯特納克的父親與托爾斯泰的友情。緊跟著,便是《齊瓦哥事件》,網路與書的出版品,由大塊文化發行。這本書,與我自己血肉相連。

1956年,10歲的我正處在人格大分裂的危機中,原因是簡化字的強行實施。漢字,我瞪視著「三點水加一個又」的簡化字,知道從今往後,在學校裡必須寫這種字,而且要不動聲色才行,好像漢字天生就是缺手斷腳挖掉心砍掉頭的模樣,否則會有大麻煩。但我從4歲起就讀寫傳統漢字,每一個字都是美麗的,每一個字都有意思,都有故事,都講道理。我愛傳統漢字,也就是外祖母口中的正體字,於是在家裡繼續讀寫正體字,在學校裡則讀寫簡化字。

「牢牢記得,不能出錯,出錯就不得了。」外祖母一再叮嚀。就這樣,字有了不同的形貌,精準地被放在了不同的地方。攤在書桌上的作業本與鎖在抽屜裡的描紅簿有了完全不同的形式與內容。我的記憶力與警覺性與表演能力迅速提高,不但從未出錯,而且在30年後投稿《聯合報副刊》之時,稿紙上都是中規中矩的漢字以及傳統標點符號,學了6年俄文,俄文的標點卻沒有在漢文的行文中產生任何影響。

1956年,丁香花開放的時候,距離北京5788公里的莫斯科發生了一件事,一位派駐莫斯科的義大利記者在蘇聯同事的陪同下前來當時的「作家村」,從帕斯特納克手上取得了《齊瓦哥醫生》的手稿。這部手稿絕對沒有法子在蘇聯出版,若是沒有在蘇聯出版過的文學作品率先在西方出版,居住在蘇聯版圖之內的作者絕對有大麻煩。帕斯特納克絕對能夠想像那麻煩會有多大,因此,告別之時,他跟那位義大利記者說:「你就此受邀參加我的處決儀式。」這是以性命相搏了。為甚麼義無反顧?因為「這是《齊瓦哥醫生》,希望他有機會出現在世人面前。」帕斯特納克這樣說。

《齊瓦哥事件》是2016年出版的,我在2017年的台北國際書展上買到了這本書,從台北飛回華盛頓的途中,它帶著我再次回到極權社會,讓我再次感受變異、扭曲、掙扎、奮鬥以及絕不妥協的人性光華。

2017年,我也有新書出版,是《塞尚》。那時候,我投身藝術家傳記工程已經兩年,《林布蘭》之後是《塞尚》。溫文爾雅的表象之下那一個頑強的靈魂,一位不向世俗低頭奮戰不息的偉大藝術家。而且,那個時候,我已經走進了義大利的文藝復興,《米開朗基羅》已經開筆。粗糙的衣食、不修邊幅的儀容、滿是老繭的雙手絲毫無法掩蓋這位藝術家灼灼的光芒。

 

客人離開了。我必得結束我在書海上某個小島的停留,回到工作中。現在,我面對的是李奧納多.達.文西。閱讀架上攤放著17英吋長、12英吋寬、3英吋厚的大書。2003年,由TASCHEN出版的Leonardo da Vinci—The Complete Paintings and Drawings,導論作者是著名藝術史家佐爾納(Frank Zöllner)。我把這本書攤放在閱讀架上,這樣才能在日光燈和自然光線的交集中看到細部,那些了無痕跡、若隱若顯、若假似真的筆觸,讓我迅速穿越500年的時空,感受李奧納多下筆時的心境以及畫中人物的心緒,以及每一個細節所要傳達的意涵。

在佛羅倫斯烏菲茲美術館,在《天使報喜》(Annunciation)面前,導覽像哄趕羊群的牧人一樣,請觀眾離開大天使加百列,請不要只盯著那厚重的圍牆,請走到童貞聖母一側……。那時候,我正站在聖母的左後方。李奧納多的這幅作品與委羅基奧藝坊的產品大異其趣,童貞聖母沒有垂下眼簾,沒有將雙手交疊在胸前,沒有表達虔敬。

李奧納多.達文西的畫作《聖母領報》(取自wikiart

李奧納多的聖母從正面看似乎是漠然的,從祂左後方看,便看到了祂已經克服了慌亂與困惑,正在抱定宗旨準備與聖子一道接受慘烈的磨難。那催人淚下的筆觸是要在那個特定的位置上才能看清楚的。眼下,我在書房裡,細細地看著被放大了的畫面,匆忙中被披在椅子扶手上的藍色披風、放在經卷上的右手、舉起來的左手、專注的眼神都有了非凡的意義。我鬆了一口氣。

肖像畫《吉內芙拉.班琪》(取自wikiart

下一個篇章要談到《吉內芙拉.班琪》肖像,有人談到她的病弱,談到她沒有孩子的失落,也有人談論李奧納多作畫的技巧,陽光照亮了班琪的眼睛「在她的眼角右方留下了光點」。陽光是從班琪的左方照射過來的,亮點如何會停留在眼角右方?翻到這本大書的第40與第41頁。班琪美麗的雙目被放大至5吋,陽光投射下來的金色亮點停留在瞳孔的左側,這是暈染的精湛技藝,李奧納多的指紋留在了班琪右眼的左眼角,溫柔金色的下方。這一雙眼睛裡沒有病弱,沒有失落,只有高貴,只有直面人生的坦然與睿智,只有李奧納多對世間女子深切的痛惜。我凝視著,伸出手指輕撫李奧納多的指紋,滿心感激。

一個義大利字彙脫口而出,sfumato,霧狀的漸顯,霧狀的漸隱,李奧納多的拿手。

窗外,山茶的嫩葉伴著春風舞動,淡定優雅的語聲「不客氣……」漸漸消散在風中。

我回到電腦前,手指觸摸到鍵盤,按了下去。●

2022214日記於美國北維州維也納小鎮書房中

台長: 閱寫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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