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家平路的另一半黃先生,熱心公益,經常扮裝成小丑,穿梭於醫院、老人院等需要關懷的場所。黃先生的外號是「蛋黃哥」,除了恰好姓黃之外,對於蛋黃的偏好,尤其是蛋黃酥,大概就是「蛋黃哥」綽號的由來。
我也是蛋黃的忠實擁護者。雖然不姓黃,但是對蛋黃一往情深,不離不棄,如果可以,我也願意加入「蛋黃哥」的行列;只不過,也因深深愛戀著蛋白,所以……
蛋黃與蛋白本是一門兄弟。蛋白像是費玉清,清新白淨,溫文不火,不張揚,不顯擺;蛋黃就是張菲,自頭髮到鬍子到穿著,濃烈鮮豔,自戀戀人,風頭出盡。
曾經在自助餐廳看見一大盤滷好的蛋白,我很訝異,立刻詢問老闆,那些蛋黃都到哪裡去了?老闆說,很多顧客害怕吃了蛋黃會造成膽固醇的作亂,所以都把蛋黃捨棄掉,後來他乾脆只滷蛋白,將蛋黃轉賣給其他需要的糕餅店。我笑說,醫學界的論述動不動就是昨非今是、日新月異,最近又有說法,替蛋黃伸張正義,說是蛋黃對膽固醇不具任何威脅。老闆也只有苦笑,回答我道,等到有一天客人都願意吃蛋黃了,他也就省事,不必再費勁割除蛋黃。
無論如何,我也算是替蛋黃主持過一場公道。
我對蛋黃的一見鍾情,在於豔麗出彩的顏色與濃郁外放的香味。其實也可以擴大解釋為,我對蛋的喜愛,是與生俱來的天性,這與我那頑皮小孫完全相反。他母親在懷著他時,嗜蛋如命,而且是餐餐都吃,有時一天十顆以上,他在母親肚裡大概受夠了蛋的味道,出生後,只要一餵食蛋品到他嘴裡,就毫不猶豫的立馬吐出來。我老母說,當初懷著我時,害喜厲害,吃什麼都吐出來;或許,老母那時很少吃到蛋,才讓我在出生後,如此愛戀上蛋的好滋味,對蛋的忠誠度,數十年如一日,絕不褪色變心。
年紀輕時,特別鍾愛煎荷包蛋。荷包蛋是便當裡的常客,一到中午,掀開蒸過的便當盒,原本煎得酥黃亮麗的好形象,因為重壓與熱氣,完全變形,簡直就是被糟蹋的美女,黃白相織的禮服更是皺在一起,十足成了梅乾菜的表姊妹;就連原本還有流質的蛋黃,最終也被蒸成硬梆梆的石頭,徒然在便當盒的蓋子底層,留下一小坨乾掉的印記。不過,我可不是外貌協會的會員,還是歡天喜的把它吃得個乾乾淨淨,以示效忠。有一回,放學到家,肚子實在餓慌了,發現碗櫥裡有母親買回來的雞蛋,就火速拿鍋上爐,大火煎了個荷包蛋,然後倒點醬油入鍋,整顆荷包蛋在醬油與火氣的助威下,有如核子彈爆發,香氣轟然,無限膨脹,蔓延充斥在我家克難的廚房,以及狹隘的屋子裡,無論哪位家人一進家門,就立刻抓到我偷吃荷包蛋的證據。(我就此發現,經此料理的荷包蛋,澆蓋在一碗熱騰騰的米飯上,就是千金不換的驚世美味。)
有一回,在好友辛大偉的家夜宿。隔天早晨,辛媽媽為我們每人煮了一碗熱騰騰的蛋湯,配上好吃的包子。那蛋湯貌似簡單,但全然不易。湯頭,可能是用乾蝦米熬的,兩個臥蛋,白裡透黃,躺在清湯裡,湯面上,浮著一小撮翠綠的蔥花,外帶數滴香油;碗底還有幾根細切的榨菜絲。我先喝了口湯,清爽的味覺尾端,附有蝦米的鮮味勁頭;以湯匙舀起一顆蛋,蛋黃與蛋白極有默契的成型如一隻眼皮外雙的美女眼睛,輕輕一口咬下蛋白,又具香氣又頗有彈性;以筷子戳了一記蛋黃,三分之二凝固,另有三分之一順勢流淌出來,在湯碗裡,與蔥花與香油繪成一幅鮮麗的流動油畫。那碗蛋湯,值得我一生魂縈夢牽;多年來,我試過無數遍,卻再也找不回那日的豔遇與悸動。
其次是滷蛋。因為滷蛋,讓我對一向被輕忽的蛋白另眼相看。
一年一度的農曆除夕,就算再窮,套句母親掛在嘴上的話:「哪怕是偷是搶,都要備齊好菜好飯祭祖,否則百年後,有何顏面去地下見張家的祖宗?」好菜,自然是雞鴨魚肉,外加滷菜一大盤。滷菜少不了牛腱、豆乾,還有,當然是滷蛋了。滷蛋的迷人處,蛋黃是不用說了,原本就濃郁香醇的好滋味,加了滷汁的精粹提煉,等於是黃袍加身,富貴無法擋;所以才會勾引我不斷犯罪──一個下午進出廚房多次,最後被妹妹發現,舉報我偷吃滷蛋,母親在清點後,硬是少了八顆。母親只有過年那幾天,為了一年的吉利,暫停刑法,所以,我逃掉了日常絕對罪無可逭的毒打。
等到讀了高中,僥倖逃過一死劫,母親大徹大悟,深覺再也生不出第二個兒子,開始對我另眼相待;我一步登天,享受起大阿哥規格的禮遇,家裡好吃好喝的,我都可無限暢飲(食)。是故,照例的那一大盤滷菜堆裡,滷蛋的數量不再是母親的防護工程,敞開大門隨我攻城掠地。也因為心的底定,不再狼吞虎嚥(我居然沒有被滷蛋噎死,也是奇蹟),我因而發掘出蛋白之美。滷過的蛋白,除了彈性可嘉,加上滷汁的濃妝豔抹,竟然也國色天香了起來。我往往是細嚼慢嚥,充分享用過蛋白耐人尋味,極富層次的高檔次鉅獻後,再將蛋黃整個投入嘴裡,將舌根與所有牙縫,都讓給了隆重且高貴的蛋黃勢力,不停的渣嘴回味,真有登基成王、俾倪世間的堂皇快感。
憑藉著魅力四射的傲人風光,蛋黃由家庭料理,搖身一變,成了中秋時分的超級巨星,那個克難年代,誰家有客送來港式月餅,都是了不得的大新聞,人人都想鑽進那好運道的人家,看看是否能分得一口入嘴銷魂的蛋黃月餅。曾幾何時,體檢的一排紅字,成了人們的心頭大患,縱然台灣自己都有四顆蛋黃的月餅問世,也無法搶越港式月餅的地位,成為驕奢的天之驕女。
近些年,用不著苦等中秋節的來到,聰明的糕餅業者,開發出的蛋黃酥,在平日裡化作社交禮儀的往來聖品。只不過,蛋黃與棗泥、豆沙結親而成的蛋黃酥,因甜度的節節爬升,逐漸讓我步步後退,往往八分之一,或是十六分之一,就心滿意足的退居一邊,不再垂涎那黃澄澄亮晶晶,對著我直拋媚眼的蛋黃酥了。
我在想,我真是沒有資格自我封冠為「蛋黃哥」,充其量,只作半個,也就是半個「蛋黃哥」吧!
(本文刊於 2021/11/12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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