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失蹤了》劇照,瘋廚子亨利。(圖/王正方提供)
老太太說電影不能這樣拍!
王穎(Wayne Wang)執導的頭一部劇情片:《老陳失蹤了》(Chan is Missing),獲1982年紐約國際電影節的邀請首映。我建議他從舊金山飛往紐約的途中,在華盛頓DC我家裡逗留一天,這裡預備好一台16釐米放映機,為《老陳失蹤了》來個DC祕密首映,先睹為快,觀眾只限我家成員。王導演一口答應。
看完電影,母親一言不發,站起來倒了杯濃酒,陳年高粱酒泡上人參及其他中藥,先喝上一大口,聲音宏亮的發表意見:
「電影不能這樣拍的啦!怎麼就是幾個人走來走去的講話……」
很窘!王穎坐在客廳裡與我相視尷尬而笑。我勸媽媽回臥室就寢,八十多歲的老太太精神好,繼續說她的影評,要我們多看幾遍《梁山伯與祝英台》。
我們這兩個姓王的哥們兒交情沒得說,當年在舊金山灣區,幾位電影發燒友,瘋狂的看遍各類電影,有世界各國知名大導演的片子、四五十年代中國大陸的電影……之後坐在咖啡館抒發己見,激昂慷慨意氣飛揚,個個矢志要當劇情片導演,拍出震驚世界的好片子來,愧煞那些自鳴得意,但作品很屁的導演們。拍一部劇情片該怎麼做,經費哪裡來……談何容易?發燒友的聚會,通常是紙上談兵,練練嘴巴式,醉心空中樓閣罷了。
要美國大眾認識華裔族群的真正面貌
帥哥導演王穎。(圖/王正方提供)
某日,王穎拿著一厚疊資料,他畫了許多story boards(分鏡頭連環圖),對我說:「我正在籌備拍一部劇情片,找你幫忙。」
片名《老陳失蹤了》,劇情:老陳是舊金山的計程車司機,欠了朋友的錢人不見了,兩位華裔叔姪司機在唐人街到處找陳先生,最後還是沒找到。
喔!就這麼個簡單故事,能拍成電影嗎?帥哥王穎有他的想法:叔姪二人遍訪舊金山華埠,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物,發生大大小小的事件,刻畫出複雜、真實、有活力、有趣的唐人街,要美國大眾認識華裔族群的真正面貌,糾正那些歧視侮辱性的荒謬偏見,他們慣常以醜化華人為樂。
我聽了拍案叫好,這套招數高明咧!行,咱們一道幹起來。錢找到了嗎?這是個「零預算計畫」(zero budget),你當然懂呀!zero budget這個遊戲基本上沒預算,有哪項業務需要開銷,馬上找錢對付過去。籌拍中的《老陳失蹤了》已經有了足夠的16釐米底片,借用三藩市州立大學電影系的攝影器材,大部分談妥的唐人街場景,都可以免費使用。王穎帥哥在SF唐人街擔任ESL中心(註1)主任有年,社區關係好到沒話說。這部電影的工作人員、演員,都是亞裔同胞(Asian Americans),一律不支酬勞。
你來演唐人街大廚!
這哥們兒真是劍及履及的行動派,兩下子電影即將開拍了,怎麼能沒有我呢?要我幹什麼請導演吩咐就好。他說:
「你來演一個角色:失蹤老陳的好朋友,台灣留學生,註冊就讀某大學研究所,卻在唐人街餐館幹大廚。」
行,我最喜歡演戲,讓我看看劇本。沒有劇本,我們先聊聊:這個大廚應該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物?突破顛覆美國人對華裔侮辱性的陳腐觀念(stereotyped concept),為第一要務;所以這個人不能像好萊塢電影中口齒不清相貌猥瑣的中國佬;他必須英挺、灑脫有個性、說流利英語、幽默……好吧!讓我去琢磨琢磨。
拍攝現場是一間規模不小的唐人街餐館廚房,我與王穎溝通了一陣子,演員走幾遍位子,不須對台詞,因為這場戲大半是我的獨白。錄音機開啟,鏡頭前打了板子,導演發聲:「Action!」這廚師身穿深色圓領衫,衣衫上有三個大字:Samurai Night Fever(註2),但見他忙著炒菜、盛菜;以熟練的英文中文互換,抱怨連連,查看下一道客人點的菜,說:
「這些老美就會點甜酸肉、雜碎、餛飩湯;TMD下次你點餛飩,我告訴你這兒沒有餛飩,只有餛飩倒過來寫:not now(註3),哈哈哈!」
然後廚師連連呼胃痛,喝牛奶,開啟大火持鍋鏟熱炒,又引頸高歌:Fry Me to the Moon.(註4)
然後叔姪二人進來找廚子,問老陳最近來找過你嗎?幾句對白說完,導演大聲喊:Cut! 這場戲結束。
一口氣說得挺順的,我問:「怎麼樣,要不要再來一遍?」
攝製組全體轟然大樂起來,帥哥導演彎下腰去,倒吸著氣怪笑連連,說:That was great.(太棒了。)
攝影師也同時縱聲大笑,說剛才憋住不能出聲,現在笑到快岔了氣。真有那麼好笑嗎?
頭一次拍電影,沒有一字一句寫好的對白本子,端憑臨場發揮。前幾天我一直悶頭鑽研這段戲,突發奇想有了好幾個餿主意,台詞全是自己瞎掰出來的,忙忙亂亂還沒跟帥哥王穎說清楚,他只鼓勵我在現場自然的演就好。這場戲相當突出,後來給大廚起了名字:Henry the cook,廚師亨利。
「瘋廚子亨利」照片上報紙
十六個周末,共三十二天,在SF唐人街的大街小巷滿處轉,拍攝完成,整個電影是十來個不同但有趣片段的連接。電影結尾:男主角拿著一張照片,老陳的臉部模糊不清,此人繼續失蹤。
後期製作更加辛苦,王穎還得照常上班,湊出空閒時間來剪接片子,又有經費困難的問題,拖拖拉拉堅持了一年,這項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宣告完成。
頭一次看《老陳失蹤了》完整版,樂不可支,因為影片勾起了我們在拍攝期間的件件趣事。然而這種感覺作不得準;觀眾的反應是什麼呢?那天晚上的普通觀眾是我的八十老母,糟糕,她把《老陳失蹤了》批評了個夠,我們氣餒不已。幸好親愛的媽媽不是《紐約時報》影評人,她的意見沒有傳出我家大門,影響力有限。
《老陳失蹤了》在紐約國際電影節放映的頭一場,座中有許多亞裔年輕觀眾,全程笑聲此起彼落,效果挺好的。切莫高興太早,憋住勁,靜候次日《紐約時報》的影評,它等於是這部電影的生死存亡判決書。令我們驚喜的事發生了;《紐約時報》影評人簡直愛透了這部低成本,16釐米黑白喜劇片,他寫道:
「觀看《老陳失蹤了》不僅僅讓我了解欣賞另一種我們完全不知道的生活方式,更看到了一位全方位不需置疑的優秀電影天才……看這部片子是一場無可比擬的歡樂!(matchless delight)劇本的編寫非常傑出,自然而隨興……」
影評選用的劇照,就是廚子亨利斜叼著香菸、耍起鍋鏟、不斷抱怨的那副德行。
撰稿人名文森坎比 Vincent Canby,是當時《紐約時報》的首席影評人,他的意見往往居領導地位,一呼百應,就這樣左右了全美各地的影評。於是介紹《老陳失蹤了》的文章,幾乎一律是讚譽不絕;四十九篇影評中,只有一篇不喜歡它。影評都說:本片讓他們了解到真實華裔族群的面貌與生活,也屢屢提到嘴巴沒閒下來的那個廚子亨利,有人稱他為「瘋廚子亨利」,多數就貼上那張劇照。
我的照片上了《紐約時報》和許多美國的大報紙,興奮到令人受用不住啦!遍打電話告知諸親友;有位台大電機系的同班同學在電話中大叫:「照片上了《紐約時報》!你發表的是哪一篇學術論文?」
難怪他,電機學人登上《紐約時報》,此人肯定做了驚人的學術貢獻!很抱歉,我只是不務正業,胡搞瞎鬧而已。
頭一部美國亞裔電影在院線發行
好評如潮湧般到來,並不代表這部電影能夠在院線作商業放映。一般電影發行商自然以賺錢為目的,《老陳失蹤了》的觀眾群在哪裡?有位發行商說:「沒有人肯花錢買票去看一群中國佬(Chinamen)在大銀幕上走來走去。」
這句話反映了當時大多數美國觀眾的心態。如今有所改變嗎?
折騰到最後,一家小發行商「紐約客電影」(New Yorker Films)願意在北美洲幾個大都市的藝術電影院放映,若初步的觀眾回響不錯,再考慮擴大發行。有史以來,這是頭一部美國亞裔電影在院線發行。後來《老陳失蹤了》成為美國各大學校園附近藝術影院的招牌片之一,成為年輕學子的cult film(特定族群支持喜愛、推崇膜拜的電影)。自此王穎帥哥昂首踏上了美國劇情片導演之路,拍出許多膾炙人口的電影來,有:《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煙》(Smoke)等等,順利成為國際知名華裔大導演。
數位化處理紀念演出
一眨眼四十年過去,《老陳失蹤了》經過4K數位化處理,以嶄新面貌在紐約市做紀念性公開演出。有位華裔作者撰寫長篇專文,刊登在《紐約時報》上。他推崇本片是早年爭取美國亞裔族群權益的里程碑,然而數十年後,美國亞裔仍然受不公平的待遇,變本加厲的歧視,甚至於無辜遭受毆打攻擊……。今天這部電影呈現了更迫切的政治意義;若老陳代表了美國大眾認識不清的亞裔,四十年前他失蹤了,到現在此人還是面貌模糊,無處可覓?
作者引用了英國東尼瑞恩斯(Tony Rayns)的影評片段,我覺得東尼寫得最貼切:「一部有關美國華裔族群的電影,它懶散隨興,劇情完全出人意表,忽而瘋狂可笑,又陰鬱憂愁,間或懸疑不解,卻不時有莫名的感動……」
這篇長文中附了劇照,您猜猜是哪一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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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ESL English as Second Language,英語為第二種語文教學中心。當地政府為輔導新移民學習英語成立的機構,免費教英文。
註2:1970年代起,美國電視節目Saturday Night Fever非常流行,此處取Samurai(日本武士)與Saturday的諧音,玩語言趣味。
註3:英語的餛飩為wonton,倒過來寫是not now:現在沒有。
註4:美國知名歌手法蘭克辛納屈(Frank Sinatra)的名曲Fly Me to the Moon(飛我去月球),此地將Fly改為Fry,意思變成:炒我到月球。老美經常嘲笑華人說英語,L與R的音混淆不清,此處開了個自嘲的玩笑。
(本文刊於2022/11/01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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