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四年,台籍作家許地山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研究西域佛教衰微的原因,忽然收到從麻省理工學院寄來的一卷作品:顧一樵所撰的小說《芝蘭與茉莉》,他們兩人在出國前,由鄭振鐸介紹相識,許地山讀完了顧一樵的大作後寫成著名的早期白話散文:〈讀《芝蘭與茉莉》因而想及我底祖母〉。我在東海大學念書時想了解現代白話散文發展變遷而看到這篇鴻文。當時對於其中諸多封建思想不以為然,但想想這是一百多年前的往事,其中男女關係如此,好像也理所當然。故事講述百年前老台南家族裡的一樁冤案,一對幸福美滿的新婚夫妻,因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被拆散姻緣,小姐返回娘家後芳華早逝,死前囑咐丈夫迎回隨身的ㄚ頭,也就是許地山的親祖母。
這個故事,我看完就忘了,自己畢業成家,從只知鬼混的單身漢成為了忙進忙出的中年肥爸,日前準備新學期的上課教材,忽然又與此文相逢,讀了兩遍,難以釋懷,歲月足以讓人重新認識情感和藝術,掩上文章,我想,世間最微妙的關係,莫過於夫妻。
不像親子血緣,夫妻關係必須在人為設置的法律體系底下方得以成立,有點類似兩人合夥開公司,只是契約是定型化的,股份一人一半,法律明定一切,少有商量餘地。
討論夫妻制度、歷史沿革、不同文化中的角色扮演、權利義務關係、經營之道、財產分配、子女教養、社會意涵……這方面的文獻可謂汗牛充棟,如果再加上文學中的描述、應該有可能占據人類文化熱門話題榜第一名。然而從古至今,其實也沒有哪一對夫妻能稱為典範,或成為樣板,走在路上光明和諧的一男一女,沒有人知道回到家中有多少怨懟或爭論;夫妻是面對面,手拉手,把問題框在這個圈圈中,外面的人看不到也進不來,如何經營這個小圈圈的理論很多,但沒有真能適用的,原因無他,夫妻間的問題多屬感覺、情緒、個性、價值或愛憎,這些東西總是飄忽,沒有標準答案。
印象中,男作家寫婚姻,在數量及深度上都不及女作家,林海音在《城南舊事》裡雖然描寫小女孩英子所看到的世界,但有時畫龍點睛幾筆,就將她父母間的情境寫得非常生動,〈蘭姨娘〉一篇勾勒出一條微妙跳動的情感線,意外闖入她們家庭的蘭姨娘隱然觸動了夫妻間最敏感的話題,即將臨盆的媽媽在廚房滿頭大汗忙碌著,父親卻躺在菸榻上,讓蘭姨娘為他點菸調情,旁觀的小女孩急怒交加,卻不知如何表達,也許要深諳夫妻之道,才能巧妙地捕捉舊式婚姻裡,誰都說不出口的一層心事吧!
我從小和外祖父母一起生活,他們是從舊時代裡走過來的人,婚姻中兩人的互動就像英子的父母一樣。外祖父長於歷史文學,能寫舊詩,也能做白話文,據說少年清苦,後憑學歷換取榮華,在大陸上還當過縣長。外祖母沒接受過教育,字認識的不多,還纏過足,即使後來解放了,走路都還有些不便。她家出身富貴,是杭州一帶絲織業的大戶,我小學養蠶時,她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些小動物,告訴我蠶繭除了白色、黃色,還有一種紅色的,很難見到;她說每年蠶在吐絲結繭成蛹時,大家腳步要輕,說話要輕,不能驚動牠們。抗戰期間,外祖父在西北一帶作戰,外祖母帶著孩子從上海逃到重慶,戰後輾轉來到台灣。他們關係好嗎?我無從判斷,只能說各自有其世界,晚年的他們就是相互說家鄉話,一起吃家鄉菜的伴侶。
我的父母本來看似非常完美,他們品德高尚,在極為刻苦的環境中相互扶持,父親努力掙錢,母親持家刻苦,不時做些工資極低的副業補貼家用,繞著幾個錢打轉的日子,也沒有什麼太多的抱怨。但我隱約感覺他們是疏離的,好像除了一起在生活中奮鬥,兩人的心靈世界、興趣喜好,並無交集。然而他們不是非常傑出的組合嗎?從一無所有到攢積了錢財、養育了孩子,我們都大學畢業,他們好像鬆了一口氣。但第三者的介入,竟讓他們在晚年走上仳離之路。我在想,這是偶發性的事件釀成難以挽回的結果,還是在看似風平浪靜的婚姻中,早已埋下了不可知的裂痕,導致一段姻緣輕碰即碎?共患難易,共享樂難,這道理唯有世間夫妻或才能明白。
回望自己的婚姻,已歷二十餘年,這中間怎麼過的,幾乎沒有太深的印象,好像就在一條鐵軌上,閉著眼睛,生活也能繼續往前滑去,並不需要太多思量和考慮。我將很多心神耗費在寫作、學術研究和下棋、打球上,一心一意地想要做些什麼,但好像終是沒有成功,一轉眼人生耗去大半,卻被時代慢慢拋在後頭。在我人生漫遊的同時,我發現自己並沒有很理解我的妻子,她正在看哪一部韓劇,喜歡哪一個明星,對人生有什麼計畫,手機裡有什麼群組……其實我都不太清楚,甚至,我對是否該知道這些,都存有某種疑問,夫妻對於對方內心的理解究竟應該到什麼程度呢?
我們當初和所有人一樣,自以為了解對方、了解感情,於是就踏上婚姻之途,合組一個只有我們自己能明白的小圈圈。如今想來,那種天真是非常可貴的,等到弄清楚人間一切的計較和自私,以及那所帶來的煩惱,或許便不覺得自己能承擔丈夫之責了。年輕的激情會消失,但也使人懷念,為何人總是眷戀必然消失的事物呢?我曾經讀過這樣的詩,也許平凡的夫妻之道,如詩所謂:因為除了這些,我們還能愛什麼?
(本文刊於2021/11/05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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