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內父母相繼過世,四十五年的二樓洋房保養得宜,仍然舒適,只是越來越空蕩,我們兄妹決定先處理所有家當。客廳的沙發組是老件,從房子蓋好添購家具時就已擺在那兒,從來沒調整過位子。主桌和邊桌同款,都是上好木料鑲配綠色大理石桌面,大氣又典雅;兩單張座椅和四人座沙發,都是用木料為骨幹,搭配暖色系格子織品,坐墊和背墊可以汰舊換新,每隔數年會更換套布花色。
四人座的沙發,是媽媽和我最常睡午覺的地方,我們一人躺一頭,靠墊當枕頭,腳微縮,一裡一外,睡前總是聊些有的沒有的:哪位姨媽又嫁女兒了;附近傳統市場最常去買的那家肉攤,現在媳婦也出來幫忙了,比婆婆還會招呼人;最近隔壁搬來一對年輕夫妻,很有禮貌,太太還是某女中畢業,是我的學妹 出嫁後每次回娘家,吃過晚餐,一家人坐下來邊聊天邊看電視,這一大組沙發伴隨家人度過許多溫馨時光。自從媽媽十餘年前逐漸失智,大沙發旁的藤椅成了媽媽最愛的角落,飯後就坐在那兒聽我們姊妹聊天。她常忘記已剔過牙而一再拿取牙線棒剔個痛快,然後偷偷把它棄於牆角,這個重複動作是失智典型病症,我們了解,都當沒看見,一家人照常陪著老人家聊天看電視。
上網出售這套沙發,買主很快就出現了,是一位喜歡老件的年輕太太。運走沙發那天,糾結不捨。買主安慰我,賣給她是延續沙發的生命,要我放心,她會好好愛惜。
媽媽愛做菜,也講究食器,小時候用的粗陶碗盤隨著年代逐漸淘汰,家裡時而添購些杯盤茶組。初中時,爸爸國外友人寄來一組康寧湯碗,外邊顏色是綠的,襯些白色小花圖案,裡邊是白玉質感的強化玻璃,很是稀奇,大小可以疊套在一起,還有玻璃蓋,收起來也俐落。媽媽平時就愛用這些器皿襯出她的好廚藝和好品味。媽媽的招牌菜「鳳梨蒸排骨」、「肉末茄香」和飯後甜點「紅棗芋泥」最受國外友人青睞。
望著一箱箱打包好的廚房器具用品,這些量足以分配給三個兒子的家庭,可惜他們都尚未成家,就先分送給親朋好友和鄰居吧!
頂樓倉庫久未打開的箱子或屜櫃裡,在整理時翻找出許多兒時回憶。德國進口的小口琴,金屬外表鏽痕裡藏有一曲曲悠揚的音樂;櫃子裡大大小小的鐵製餅盒,都是爸爸收集國內的郵票、首日封以及蓋有郵戳的世界各國郵票。
爸爸年輕時有許多郵友,他後來兼做郵購生意,有了更多的信件往來。爸爸收到國外友人寄來的信,累積到一定的量,就讓我們兄弟姊妹幫忙剪下郵票,泡在水裡一陣子,等膠、紙分離再掰開,將一張張郵票反面晾在報紙上吸水,乾了之後再分別夾放在厚厚的書本裡。
爸爸整理過後,不定期拿到集郵社出售。有時,爸爸跟國外郵友交換台灣郵票,會有一些美金收入,那年代一美金兌四十元台幣,對家計不無小補,國內歷年發行的郵票,爸爸長年只買進不出,藏量頗豐。我經過幾番打聽,終於找到一家值得信任的收購郵商,邊賣邊學,意外收獲許多集郵、售郵的知識和常識。
教書的爸爸也愛攝影,是學校的專屬攝影師,在各種活動中背著大小相機縱橫全場取角度、搶鏡頭,再回學校專用的攝影暗房沖洗照片。
那是一個小房間,架上存放一些瓶瓶罐罐,還有一個長桌,桌上有沖洗相片的器材及設備。房間的後邊角落高處綁了數條曬衣繩,夾著一些相片及一條條沖洗好的底片。
爸偶爾會讓我進去,見我好奇地四處張望,教我一些沖洗小技巧如顯像多久就要拿起來,但從沒讓我操作過,畢竟我才五、六歲,怕我搞砸了。看著爸爸把一張相紙慢慢放入有顯影液的淺盤裏,再拿著一個長的鑷子輕輕把相紙往液裏按個幾下,很快地,一些淺咖啡色的影像逐漸顯現、擴大和變深,一張完整清晰的黑白相片就像變魔術般地呈現出來。
老家三樓櫃子裡面有當年許多道具:攝影鏡頭專用,精緻小巧的刷子,裝顯像藥水的白色瓷製淺盤,夾相紙的特尖鑷子,暗房專用紅色小圓球玻璃燈泡,還有數個古董相機,品相完好。爸爸是個珍惜物品的人,這些小物件我先收著。
其他大小家具和生活用品,陸續找到需要的人,有了著落。我獨自上下樓巡幾回清空的家,在三樓角落竟然瞥見數張郵票,那是數千張郵票的遺珠,不管它們是從哪一國飄洋過來,都曾經是爸爸的收藏。我不再撿拾記憶,就讓它們留在那兒傾聽思念。
夕陽躡腳入屋,溫煦地找尋主人們生活的軌跡,我停留在客廳,凝視著牆角一支牙線棒。
(本文刊於2021/07/09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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