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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15 15:55:22| 人氣27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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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1950年代5】我從那邊走來(上) ◎愛亞


就讀新竹縣立湖口中學初二的愛亞。 圖/愛亞提供


三姊妹:最右邊的是排行老三的愛亞,穿白底粉紅色小兔子的衣服,大約四歲。 圖/愛亞提供

大人有一個奇特的世界,那是小孩永遠不懂的。每天在家煮飯洗衣穿著隨意的母親,為什麼突然做了新衣服,突然進入了國民學校教起了書,我的兩個姊姊也因此不再讀原來的學校而隨母親進入那所國民學校做了學生,這都是突然又奇怪的事。

學校在很遠的鄉下,母親帶著我們步行,由住了好一陣的新竹市的日式房子「搬家」(其實只有鍋碗棉被衣服可搬),先走路,之後又爬山,爬過十八尖山(是山的名字,我們只爬一座),下了坡,在一條布滿大石頭的溪水處,胖胖的母親鬆了一口氣,說:「他們來接了,他們來接了。」我也終於沒有因腳痛而哭出聲來。

感覺真是好看的風景,白衣黑裙的女孩和卡其色衣褲的男孩,散開站立在溪中的大石上,石有高低遠近,大個子的高年級女孩男孩錯落地僵僵站著,一派害羞的樣子,久久才在一位老師令下一起拍手歡迎我們。他們腳下就是清潔又亮得透明還發出聲音的溪水。

那些女孩男孩,他們在石頭上走動自如,一塊石頭跳走到另一塊石頭上,可嚇壞了我。帶去的包袱很快都被接手,大姊二姊由幾個女生牽著、簇擁著,而一個很高的女生背朝著我蹲下,說:「我給妳背。」老師翻譯:「她可以背妳,去啦,不會跌倒。」我就這樣自認非常丟臉地被一路背過了大石溪流。

國民學校就是小學啦,地點正在兩條溪水會集的地方,學校的名字是「雙溪國民小學」,屬於新竹縣寶山鄉雙溪村。我們搬到一間小小小小的紅瓦房裡,一張釘在三面牆中間的大木床是房裡唯一的東西,父親弄來一張桌,擠在窄窄的門裡,後來,兩個姊姊在那桌寫功課,父親在那桌看報紙、拭擦黑墨墨的油燈玻璃燈罩,我在桌上用蠟燭的淚水搓小球小娃娃,當然我們全家都在那裡吃飯。那是只住了半個月、還是一個星期的家,不知為什麼,我一直記得小小的窗子早上會走進太陽,站在家門口,我可以看到不放心的母親在遠遠的教室門口向我張望。

我不及齡,無法念一年級。

那個國語說得不如學生的大胖莊榮煙校長很不忍心在家中日日一人的我,答應了母親讓我在一年級班上借讀,等到第二年才正式讀一年級。於是不上課的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母親便在我的教室裡為我補習,我自己的名字我會寫,但我得學會那些「外國字」啊,是ㄅㄆㄇㄈ啦,母親用竹棍拍打黑板,用竹棍拍打課桌,甚到衝到我座位旁抽打我,母親的氣勢到現在我都記得,注音符號我學得很好,不過不懂而加不起來減不下去的算術卻學得不清不楚。

很快我們就搬到母親配給的宿舍,在學校的另一頭,打掃得非常乾淨,是一間獨棟的日本房子,一大間一小間,有一條木板長走廊,有漂亮的廁所,有很大的格子玻璃窗,榻榻米、紙糊拉門、收棉被的拉門內隔,我喜歡極了,而我的同學家大部分是土角厝,兩個男人抓著樁槌打出來的夯黃泥土的地,後來我才知那叫三合土。而近近的青山疊翠,草木蕻盛,花開鳥叫,客家大人小孩都好奇卻親切的注視你,感覺很好哪。雖然沒有自來水,沒有電,沒有菜市場,沒有肉可吃,也,沒有雜貨店,甚至看不到汽車,連腳踏車都少有,沒有軍人,沒有工廠。小村沒有這個沒有那個沒有一切,全校只有我們三姊妹穿鞋,當時溪邊接我們的男孩女孩他們的制服和鞋子全是學校裡湊出來的呢。

雙溪發展非常緩慢,因此非常純樸,村中不但沒有大事,連小事都少發生,有一日有人急急忙忙跑來告訴母親,說為我們三姊妹做衣服的裁縫家裡被偷了,我拔腿就跑,小偷長什麼樣子?捉到了嗎?我快步跑到小街,發現看熱鬧的人把裁縫家圍了裡三層外三層,我用自己小小的個子鑽小縫擠到人群前方,看到土角厝的牆角挖成了一個大洞,泥土和穀殼粒子散落,洞口透出警察說話和女裁縫哭泣的聲音,後來知道我們正在縫製已經試穿的黃色美國府綢的洋裝都被偷走。是的,我的父親改不了家住北平時拿高薪的生活態度,他連隸屬的部隊在何處都還沒有找到,卻買了美國府綢給孩子做洋裝,而且三個女兒都有。不過我最驚訝的是:竟有人由遙遠的新城村步行半個多小時來看「被偷」是什麼樣子。那時,真的沒聽說過哪裡遭小偷,難怪圍觀者也眾,是個平和安居的時年呢。

另外一件事也少見,便是只要有年輕人去當兵,不一定會穿新衣,但一定會穿上一雙鞋子,甚至戴上一頂布帽,身上斜斜披掛著縫得漂亮的紅布帶子,上面寫著「光榮入伍」,幾乎半個村子的人會出動歡送,男女老幼哭作一團,因為「會送到南洋去,會戰死,會永遠回不了家。」有人立刻說:「現在不是日本時代了,誰人把你送去南洋?」可是大家還是哭得可可憐憐。

可是,那個小村那時就有衛生所可以看一般的小病,感冒、拉肚子、外傷換藥每周都有醫生駐診,衛生所醫生駐診日小孩都知道,那是我常常獨自去趴在門口觀看的風景寶地,醫生手拿銅鑷子給病人換黃黃的紗布塗透明的藥膏,多好看啊。不過家家都有一大包吊掛牆、柱上的牛皮紙或胚布做的長方形大藥袋,(裡面的各種藥片藥丸藥膏,可治好多病,唯獨胃散涼涼的,我的小伴如馮鳳申會說:「肚子怪怪的,好像人不好,要吃一點。」然後把袋中透明藍綠色玻璃的葫蘆形扁瓶子掏出來,拔開栓蓋,一人吃了一點。)

我的學校生活也快樂,級任李緣老師叫我們開步走路會說「齊步走」(發音是「起補~奏」,叫我們開始做什麼會說「預備起」(發音是「意北~氣」),她會彈風琴,教我們唱歌會先彈一段旋律然後說「三四」我們就開口唱,(發音是「散~四」)奇怪為什麼不是「一~二」?她是描眉塗濃口紅的女老師,非常漂亮,(長得也標致,師丈唐先生是外省人,是空軍,帥得不得了。)咦?我為什麼記得這樣清楚?

在學校流行玩什麼遊戲我都愛得很,玩彈蓮蕉子,玩抓沙包,玩五根竹板,玩跳房子。而踢毽子非常有趣的是我們拿清朝的通寶(方孔圓銅板)穿入「日本時代」的戶籍簿用的棉紙,把寫有漢字、平假名、片假名的日本字棉紙撕成細條成為毽子,好踢得很。我們學校也奉行講國語運動,說方言要打,但似乎挨打的人少,我日日和客家同學、小伴玩在一起,整天「捎ㄗㄛˊㄟ凍系莫嗯ㄍㄧˇㄉㄝ喔。」「ㄋㄧㄍㄞˇ擦故線逮ㄅㄨㄣˋ崖ㄌㄧ款。」哈哈,國語客語玩得全班小瘋子一樣。

放了學或放了假也不安分,村裡有農會,倉庫很大,稻穀很多,有大得嚇人聲音也轟隆嚇人的通風機,是我和小伴偷偷去玩的地方,在裡面拉高喉嚨唱歌、鬼吼外面也聽不到,只是全身都會又紅又癢受不了。到了室外,放眼所及,花生田、番薯田、稻田、大大的芭樂園、製糖的白甘蔗田、賣到外國的香茅草的田,更不要說家家都種菜、養雞、飼豬,一片祥和,我和同學、小伴也常安靜地行走或奔跑,很有樣子。真喜歡這個偏遠自足又幸福的小村。

這,是民國39年、40年和41年。

這是我這一生記憶最深刻,最喜歡的一個居住地。

民國42年,大姊要升六年級了,雙溪附近並沒有初中,這問題太嚴重,父母早就在想方設法,最後決定搬家。母親必須調到有宿舍配給的學校,我們全家才能安頓下來,當時國文程度好又把國語說得標準的師資欠缺,母親聲音好聽,國語標準,沒有太大阻力地就調到了同是新竹縣的湖口鄉新湖國小任教。而我們三姊妹便去做插班生,父親的意思,當然要念新竹市的學校,由最好的學校試起。

大姊是父母最愛的長女,當時最好的小學是省立的,不叫國民學校,因為入學不按學區,全憑考試,那便是省立新竹師範附小,當時全台灣省的師範附小都是考試入學制。父親愛這所小學,因為學校建築有些北平洋房的味道,大姊去考試,父親帶著二姊和我順便去蹓躂,監考的老師問過姓名,把姓名寫在本子上,叫我們三姊妹都進教室去,父親忙說兩個小的不必,但老師說沒關係,就讓我們進了不同的教室,發了考卷,就考了。一個年級考插班的竟然有幾十個,我考了個備取,大姊二姊都沒考上,直接轉學念了新竹東門國小。

後來收到了插班入學通知,我實際的年齡不足九歲,這樣小,母親說就跟著她在新湖國小念吧,不然由湖口、新竹乘坐火車上下學,不安全。我的父親氣壞了,說:「她有本事考上,她就有本事念。」我在一旁哭得抽抽答答,我知道他生氣大姊沒有考上,但把氣出在我身上幹嘛?我一個人坐火車上學,我不敢呀,我又沒說要去考竹師附小,而且還要離開我愛的雙溪。有點趣的是搬家的那一天,我們迎面遇到剛拓寬的大路上第一天行駛的公路局班車,行駛新竹到寶山的,胖胖圓圓的公路局耶!我竟然沒福氣乘坐 。

終於去念新學校了,第一天父親陪我們三人乘火車,送我們去學校,第二天母親交代大姊,叫大姊好好帶我和二姊坐火車上學,結果我發現大姊永遠不和我同一個車廂,我根本見不到她,天天如是。我其實也不笨,竹師附小的制服帽與眾不同,別校幾乎都是一面藍一面白的雙面帽,那時還有兒歌唱:

「藍的帽子白的帽子好朋友

每天每天上學去

大家一起上學去

大家一起上學去

每天每天上學去。」

而,竹師附小的帽子是一面白一面紅,我站在木造的美麗的湖口車站等著剪票柵欄開放前,努力地抬頭尋找,有一個合作里的男生叫吳文審,另一個合作里的男生叫周德星,整潔里的我每日追隨他倆的紅帽上火車下火車,然後隨著故意等我的好心周德星不迷路地走進學校。吳文審後來讀初中時做了我的班長,周德星也在初中和我同過學,但他在三十多歲時便因病過世。他是我喜歡的男孩。

竹師附小是我今生讀過最好的一所學校。我的品德養成教育,我的氣質與自我風格的形成,我的仔細思維和衡量的習慣都在竹師附小奠下基礎,最最重要的,我的「人必須善良敦厚」的觀念是由竹師附小一直不斷灌輸給我我才學會的。

竹師附小十分不重「儀式」,非常自由,有校服,但平日隨便穿,很多人穿各式皮鞋各色襪子,有人穿芭蕾舞的紗裙到學校,有人辮子長到腰,夏天太熱,有女生穿的小背心是極細的帶子極短的長度,小花裙子用不了三尺布,(這二、三十年來流行的東西,在民國424344年就有了。)男生頭髮長到頸領了也沒剪,老師也管,但不嚴厲,罵得輕,打得幾乎是裝樣子,只有數學考不好挨板子重些。不用參考書,很少補習,常常全校分批去遠足,去電影院看電影。冬天媽媽織的毛衣在校園校外都是風景,各種麻花織、扇子織、格子織、螺紋織像跳舞樣用各色毛線或粗或細地扭跳在男孩女孩的身上,煞是懾人。第二節下課有二十分鐘,可以安心去福利社吃熱包子和買糖果,或從容不迫地去廁所大便,也可以大玩特玩幾乎盡興。保健室則提供魚人牌乳白魚肝油和健素,很多人說噁心,我和少部分人乖乖每天都去,這樣好的營養品免費供應還嫌嗎?我在小六時身體健壯起來,從此少感冒少鬧肚子,被父親傳染的肺病也治療、保養痊癒。喔,我還在去完保健室後去圖書室看彩色版繪本,《美人魚》《安徒生童話》《快樂王子》《小圓圓》帶給我好多幸福感啊。

我天生不聰明,在竹師附小三年裡年年名次吊車尾,一班只有三十幾人(那時國小一班大約五十人以上)但第一二三名同學和排名我後面的同學都和我要好,沒有人瞧不起成績不好的人,也沒有人嫌家窮的學生。真真不容易。

而我的不良成績後來念初中竟還過得去,真是奇了。(上)


三姊妹:左方是愛亞,國小四年級,九歲,穿藏青色背心裙,坐火車上學。 圖/愛亞提供


當年民間常仰賴軍卡車協助,愛亞站在後排右邊,穿幼稚園圍裙。 圖/愛亞提供

(本文刊於2019/04/15聯合副刊)

 

台長: 閱寫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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