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榮獲2016第六屆新北市文學獎黃金組首獎)
張知禮 得獎感言:
年初以降,高齡父母從固定就醫到數度輪番急診,經常不是在病房陪侍,就是在診間陪診;想起婆婆在世的最後時光,心頭不禁糾結沉重,仍勉力將一篇描述婆婆的文章「清明」參加新北市文學獎的徵文。
秋風起,早晚頗有涼意不再躁熱,雙親的病情也在控制下暫趨穩定,感時憂懷之際,得悉榮獲黃金組首獎。
何以解憂,唯有文字。
題目:清明
暮春三月,一貫的乍暖還寒,一貫的冬衣夏服不時更換,卻沒有一貫的春雨紛飛……,日益嚴重的旱象造成農田局部休耕,限水措施的報導更令人憂心,不由懷念起往昔此時常有的惱人濕冷。
這兩日冷鋒過境,黃昏時烏雲滿天提早入夜,我欣喜地想,這回氣象預報準確,應該就快下雨了吧。
晚飯後,氣溫明顯下降。我擔心婆婆著涼,便請移工阿珠早點推她進房休息,並照例叮嚀要為婆婆翻身,以免發生褥瘡。
高齡九十的婆婆於六年前公公過世後,逐漸出現失智症狀,於就醫服藥後並無顯著改善,又在半夜如廁時摔斷左側髖骨,雖經急診置換了人工髖關節,但因婆婆年事已高,仍需以輪椅代步,還好申請的印尼移工阿珠適時來家照顧,我也提前退休與她作伴,外子及兩位在美國的小叔因而安心許多。
倒杯熱水,捧著微燙的馬克杯暖手,斜倚在沙發上看電視長片。外子加班,兒子有應酬,我享受著難得的獨處時光,不覺間眼皮沉重打起盹來。突然聽得阿珠一聲驚呼:「太太,婆婆大便了!」我被嚇一跳睡意全消,「真是,大便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是拉肚子了嗎?」帶著微慍與不安快步走進婆婆房間,一股令人作嘔的糞臭撲鼻而來。
愛乾淨的婆婆一向只肯在睡覺時包上尿布以免漏尿,大便則一定喚人扶她坐上馬桶,今天居然失禁了;阿珠看到婆婆的臀部、大腿及整片尿布沾滿屎尿,不知所措的站在床邊,等我幫忙處理。
婆婆看到我,呆滯的面容似乎有點尷尬。
忍著惡臭,我趕緊拿條大毛巾包覆她的下身,再幫忙將她兩手扣在阿珠頸後,阿珠環抱住婆婆的腰部以便挪上洗澡專用的輪椅,卻不慎將她瘦削的小腿撞到椅腳疼得哇哇直叫。婆婆罹病後,不但頭腦混沌、手腳僵硬且開始口吃,此時她痛得皺眉張嘴結結巴巴地說:「我不要…她抱。」
「媽,別怕,阿珠帶妳去洗澡。」我輕聲安撫。
「不要,我不要…她洗。」
「好、好,我來幫妳洗。」我一邊哄她,一邊囑咐阿珠把床舖清理乾淨。
來不及戴上為婆婆洗澡專用的乳膠手套,我把洗澡水溫度調至微熱,再蹲在浴室地板,右手持蓮蓬頭先冲洗她的屁股,左手按壓些沐浴乳前後輕搓她下體,屎渣隨熱水從指間逐漸流去,直到手裡感覺不出任何雜質,然後幫她洗淨身軀。
曾經豐腴的婆婆幾年間急遽消瘦,哺育過三個兒子的雙乳,垂掛在胸前只剩一層乾癟皮囊;滿身皺紋好似腐葉上交織的葉脈,四肢乾瘦有如枯柴,我小心將水輕輕拭乾,唯恐一個閃失,就會把她的手臂折斷。
婆婆凹陷的鎖骨形成兩個小水漥,我以毛巾輕按裏頭積水,順便拭淨她頸上的黃金十字架項鍊,婆婆說過,那是她新婚時跟公公一起受洗後,公公送給她的紀念禮物。
把婆婆送上床,一直安靜不語的她忽然開口:「我要早點出門…去學校…開會。」婆婆曾是教會學校的教務主任兼數學老師,不但信仰虔誠,處事也明理積極,退休快三十年了,老同事及受教過的學生每年教師節都相約前來探視,失智後的婆婆不僅叫得出他們的名字,而且會露出稀有的微笑。
婆婆一頭稀疏白髮在燈下閃著如銀微光,我俯身輕語:「好的,妳先休息一下,時間到了我會提醒妳。」她顫巍巍地伸出右手輕觸我指尖:「很好…很好。」時光彷彿倒流至婚前,還是男朋友的外子初次帶我回家,她熱情地伸出胖墩墩的雙手緊握著我的手:「很好,很好,以後常來玩哦。」我極力抑住情緒把她的手放入棉被,並叮嚀陪睡一旁的阿珠留意婆婆是否再有任何異狀。
經過這番折騰,加以鼻間尚存的屎味使我心神昏鈍不清、頭痛欲裂,趕緊步入浴室急欲沖去污穢之感。熱水從頭頂流過全身,緊繃的軀體緩緩放鬆,心情卻不能馬上平復。
清洗撫觸身軀,低頭觀看常年疏於關注的裸身,因平日注意保養,於著裝後維持尚可的體型,讓我有意無意地忽視老之將至的現實。此時才猛然察覺它已然失去彈性,雙峰下垂,小腹微凸。朝如青絲暮成雪,比病魔更無情的是時光,這副父精母血的肉身,年幼時的調皮戲耍不曾留下丁點傷疤、青春壯年承載的愛戀激情恰如春夢無痕,中年以後造訪轉頻的病苦也不留蹤影,然種種歲月輾過的紋路在邁入花甲之際暗自浮現,從臉龐開始到雙頰脖頸並延伸至全身,終至腐朽凋零,這是大自然的鐵律,無從躲逃。然而,目睹婆婆衰頹的過程,想到自己即將面臨的時刻,憋了整晚的傷感終於噴湧爆發,我渾身顫動抽泣,熱淚和著熱水滾滾流下。
夜漸深,窗外傳來雨聲嘩啦,啊,終於降雨了!
就寢時,我跟遲歸的外子敘述晚上發生的事,講著講著哽咽起來。外子安慰道:「辛苦妳了!」
「我累一點沒關係,只是看媽好心疼,她以前頭腦多有條理、多清楚,現在連大便都不會講,不曉得還能撐多久?」我忍不住失聲哭泣:「媽篤信基督,凡事都禱告說感謝主,上帝怎麼可以讓她變成這樣!」
外子嘆口氣:「媽只是不記得事情,家人老友都還認識,沒讓我們太難過,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的確,婆婆遺忘了大部分的往事,眼前發生之事多半轉瞬即忘;但她仍認得生命裡重要的親人與故舊,個性也親和如昔,連就診多年的神經內科林醫師都說:「妳婆婆個性真好,安安靜靜的,看完病還會說謝謝;不像有的病人罵兒女罵媳婦,整天碎碎念,孩子都被搞得快得憂鬱症了!」老同學小玉的父親也有失智症,她說每次回娘家探望老父,陪伴終日準備告別時,她的父親就會說:「這位小姐是誰啊,謝謝妳來看我啊。」讓小玉總是忍淚匆匆離去。
外子又說:「多虧妳提早退休下來陪媽,跟阿珠一起照顧她,弟弟他們每次打電話來都說要感謝大嫂。」此時,雨勢轉為傾盆夾著閃電雷響,寒意更濃。外子將我的棉被掖緊:「放寬心睡飽再起床,明天是禮拜六,一切有我。」
疲憊的身體經過淚水連續的洗滌,得到釋放備覺虛脫,感傷的心靈也因外子的寬慰得到紓解。陣陣雨聲伴著我沉沉睡去。
隔天,我賴床到近午,屋外細雨綿綿,看來旱象應該解除了。
阿珠在客廳為婆婆按摩,外子在廚房煮開水準備下水餃。他說:「嗯,精神好點沒?中午簡單吃,餃子配蛋花湯最省事。」兒子將婆婆的菜肉粥放入電鍋加熱:「奶奶早上又會跟阿珠說她要解手嘍,我誇她好能幹,她好開心。」
在餐桌旁等阿珠煮蛋花湯時,外子說:「媽,妳先帶我們謝飯禱告吧。」大家都低頭合十,我則側望坐在主位的婆婆,準備給她提詞。她低聲念著慣常的幾句禱詞:「感謝主賜…美好家人…美好食物…哎呀,我忘記了啦!」
我輕撫她枯瘦的手背:「媽,妳禱得很好,別急,慢慢講。」
「感謝祢,讓我…好好吃飯,好好…大便,阿門。」
我喉頭發緊,不禁握住婆婆微涼的手,她抬起頭望著我,另外一手撫摸垂掛在厚棉襖上的黃金十字架:「這個…給妳。」
「媽,這條鍊子是老爸送妳的,我…」這次換我結巴起來,外子點頭示意我接受,於是我將婆婆的金項鍊取下掛在胸前:「謝謝媽,妳剛才的禱告很棒哦!」婆婆像被誇獎的小學生,露出一絲靦腆的笑容。
飯後一邊吃水果,一邊聊起這場久盼的甘霖。外子說:「前陣子一直不下雨,讓人好著急。清明快到了,就來場及時雨,老祖宗的節氣果然很準!」
「清明時節雨紛紛嘛。」兒子故意搖頭晃腦地說。
婆婆微微頷首:「感謝主。清明了呀,那…我們什麼時候…上山看…老爸啊?」
淅淅瀝瀝,春雨未歇,萬物都得以解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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