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在意名字是否在訃聞裡充數或消失。我也不在意成為告別式的「缺席者」。我遺憾的是,八斗子《金水嬸》的兒子,在生命的最後一程,失去了他最在意的「文學人」……
懷念一個人,不一定要擁抱。
告別一個人,也不一定要參加告別式。
然而如果你被列為治喪委員,為什麼沒去送老友一程?
九月六日的羅生門已經過去,留給我的疑惑與遺憾仍在影影綽綽中浮盪。──怎樣的時代慌亂,怎樣的人文教育,怎樣的行政作業,導致了一齣這樣的告別式羅生門?
「三同」之友 王拓「請辭」
我和王拓同齡。他在年頭,我在年尾;認識已逾四十年。我們也是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同學。更特殊的緣分是,陳映真1983年11月創辦《人間》雜誌後,邀請高信疆出任總編輯,高公要我去當義工,協助稿件修飾、採訪代筆及座談會記錄等事;後來王拓也應陳映真之邀出任《人間》社長,算是曾經同過事。然而,他在《人間》的時間不到一年,再度因查帳問題「請辭」;這是多數政治犯的宿命。
1980年,王拓因美麗島事件入獄。1984年出獄後,先在朋友的飼料公司任副總經理,警總祭出對付政治犯老套,要國稅局去該公司查帳。兩套帳是多數企業經營的兩手策略,遇到國稅局查帳,經營者大多了解其中癥結,只得請「癥結者」離職。陳映真1975年出獄後在溫莎藥廠工作,也因類似問題「請辭」,與幾個弟弟合開印刷廠,賺了些錢才創辦《人間》雜誌。王拓與陳映真、尉天驄等人,早在鄉土文學論戰期間即是相知相惜的戰友,陳映真得知王拓離開飼料公司後,大概認為《人間》是窮雜誌,不怕查帳,毅然請他出任社長。然而警總魔高一丈,僅令國稅局去查他與弟弟們合夥的印刷廠。一查再查,陳映真難辭大哥之責,最後也只得讓王拓「請辭」…。
追思信疆 深意存焉
2009年五月高信疆去世,大塊出版董事長郝明義,邀請高公的海內外好友撰文,出版追思文集《紙上風雲高信疆》;霍榮齡負責美編,我負責文編及向國內作者邀稿。打電話向王拓約稿時,他支支吾吾推辭,說從政二十年,很久沒寫文章了,文字很粗糙,恐怕寫不好…。我不斷遊說他,談起他在高信疆主編「人間」副刊時代發表作品,以及高信疆擔任《人間》雜誌總編輯他擔任《人間》社長的往事,言談之間似乎逐漸勾起他的回憶,終於答應一周後交稿。「好吧,我試試看,也許一千多字,也許兩千多字,寫不好妳要幫我修一修喲。」
然而一周之後稿子沒來,我又去電話催稿。那時他剛卸下「民進黨中央黨部祕書長」之職,也許是長期勞累之後的鬆弛,語氣有點懶洋洋的:「唉,還沒寫,再過兩三天吧…。」
如此過了兩三個兩三天,文稿終於傳真而至;題為〈他對文化的貢獻值得感謝〉。那是一份手寫稿,字跡語句有點凌亂,寫在無格白紙上也難以計算字數,我想幫他敲進電腦建檔,方便修改及統計字數。打電話去向他致謝並說明,他仍是懶洋洋的嘆口氣:「唉,寫得亂七八糟啦,我上次跟妳說過了嘛,要幫我好好改一改…。」
那時陳映真已去北京三年多,王拓在政治路線上也已和他分道多年,追思高信疆之文提到尉天驄介紹他倆認識,卻無一字提到陳映真及在《人間》雜誌任社長之事。全文除了讚揚高信疆主編「人間」副刊的銳氣奮發,也提到他當立委時去北京見到了高信疆的抑鬱神采,以及他在文建會主委任內去高信疆家中探病的最後一面…。
王拓與高信疆也同齡,寫那篇追思文已是七年之前。其結尾一段寓意高遠,今昔對照,猶有深意存焉:
──近些年來,在台灣常有一些人把「愛台灣」三個字掛在嘴上當口號,甚至當標籤,但對於像信疆這樣真正對台灣的文化、文學和藝術的推廣提升做過重大貢獻的人,卻始終吝於一提,更甭說心存感激了。現在信疆已走了,我這個長期從黨外到民進黨一路走來,現已退休的文化與政治的老兵,要誠摯地向老友信疆說聲謝謝!──
訃聞未至 名字有妳
今年八月九日,王拓因心肌梗塞向人世「請辭」。消息傳出後,文學界與政治界友人同感震驚與不捨。大約十天之後,老同事Y君來電話,問我是否同意列名為王拓治喪委員會委員,這當然是不能回絕的。至於告別式的時間地點,Y君說好像在九月初,詳情他不很清楚;「到時候看訃聞就知道了。」
這段等待訃聞的時間,比我七年前等王拓追思高信疆之文還要久。其間我曾向Y君婉轉問起此事,他說,「我也還沒接到,再等幾天看看。」
如此,等到九月六日下午,新聞報導王拓告別式上午九點已在第一殯儀館「景行廳」舉行,蔡英文總統及立法院長等一堆政治要人紛紛發表頌讚之詞…。──啊,我不是也要去的嗎?
那天晚飯後,我跟Y君說,「告別式都舉行過了,我還是沒接到訃聞呢。」Y君說,「告別式是由民進黨中央黨部主辦的,我有把妳的電話給他們,他們沒打電話來問妳地址嗎?」我說沒有;「也沒打電話來通知時間地點。」Y君這才說,真的很奇怪,他自己也沒接到訃聞,聽說許多列名治喪委員的文學人也都沒接到。「我是打電話去民進黨中央黨部問,才知道時間地點的。難怪我在告別式會場看到的都是民進黨的人,只看到一個作家吳晟…。」
除了Y君,第二天我也聽其他曾被徵詢為治喪委員的文學界友人說,他們不但沒接到訃聞,「聽說連治喪委員的名字都被拿掉啦…。」──啊,不會吧?會如此無禮嗎?
過了三天,又有朋友對我說,有啦,訃聞上有妳的名字啦,一串文學人的名字在上面啦…。──那為什麼我們沒接到訃聞呢?
《金水嬸》的兒子 也會深覺遺憾吧?
我接到過很多訃聞,參加過不少告別式,送別過無數至親好友,王拓告別式的「九月六日羅生門」,則是平生首遇,不免想起上中學時,偶而聽父親重提少年時代在東京嗜讀的福爾摩斯探案。雖然後來沒寫推理小說,遇到難解之事總難免在心裡反覆琢磨,尋思推理,歸納疑點。對於同樣在王拓告別式成為「缺席者」的文學界友人,我歸納了你們沒接到訃聞的原因,可能是以下幾點之中的某一點或兩三點:
1.主辦單位只需要你列名在訃聞裡充數。
2.主其事者太忙,忘了打電話,沒有你的地址,無法寄出。
3.辦事員年輕,體貼你年老力衰不堪奔波,「未予寄出」。
4.文學人都是夜貓子,擔心你大清早也許爬不起來。
5.其他一些主辦單位考慮周延而你們不明所以的原因。
至於我自己,我並不在意名字是否在訃聞裡充數或消失。我也不在意成為告別式的「缺席者」。我遺憾的是,八斗子《金水嬸》的兒子,在生命的最後一程,失去了他最在意的「文學人」。──在「遠行」而去的途中,想必他也會深覺遺憾吧?
(本文刊於2016/09/19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