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開出菜單,並用健群當盾牌,說他以前最愛此味。自以為婚後甜蜜占有健群每一寸領土、每一分心思的梅幸,怎麼卻只知道健群愛吃番茄炒蛋?公公的話如同一巴掌,打得她滿面通紅……
下午三點,北國初夏的陽光穿越樹林,讓每一片樹葉,都像閃爍跳躍於密西根湖中的一尾魚,搖著金光,擺著朝氣。陽光走過之路徑,萬物皆昂首仰望,吸取流金蜜汁。最後它來到梅幸與健群的新居,一個坐落於靜謐西郊,美國人稱之為Town House的上下兩層公寓,在廚房牆面,留下細碎晃動的光圈,為原本就夠明亮的廚房增添華麗裝飾。
歷經天寒地凍的人們,在陽光普照下,個個心頭紮了翅膀,如雲雀追逐不知下班的太陽,鏟草、油漆、翻土、播種。種下風、種下愛,期待露水在芽尖晶瑩,期待暖風在枝頭催化。
懷孕八個月,挺著便便大腹站在水槽邊的梅幸,全身灑滿陽光,但臉色卻深鬱蒼藍。她瞪著眼前一條奇形怪狀、醜陋不堪的牛舌,等待來美國兩個多月,在樓上客房午睡未起的婆婆,給她上第一堂烹飪課。
梅幸的視線在客廳地毯上來回流浪了幾回,直直望出落地窗外。盈盈草色似乎打開光燦的心,等待和她相會,她卻隨路人的腳步移動內心的茫然。新居人口比以前和健群念書時多了一倍,她反而開始心生一人飄泊海外、舉目無親的孤單。
公婆初來乍到,梅幸仍如往常躲在房裡,用閱讀填滿健群上班的留白,用文字豐沛她待產的空洞。中午十二點,梅幸宛如灰姑娘聽到夜半鐘聲,匆匆下樓,速速切洗,將冰箱現成的火腿、番茄、黃瓜、萵苣,在最短時間裡,料理出生菜沙拉與三明治。
小時候,梅幸總嫌母親躺在床上休息的時間太長,料理家務的時間太短,母親敷衍應付出來的飯菜,吃起來總覺有三分無奈的苦味;那麼,擺在公婆眼前的沙拉與三明治吃起來又會是什麼滋味?她不想和母親一樣,但最近攬鏡自照,卻總看見母親那張鬱鬱寡歡或煩躁的臉。
見面初期,公婆為維持良好關係而委屈自己的腸胃,在美國時間久了,開始暗示、明示,想喝點熱湯。梅幸因期待公婆替她帶孩子,好讓她繼續博士班的學業,就趕快微笑點頭,滾水下生力麵,開罐頭鳳尾魚與醬瓜,配上省時的蔥花爆蛋,擺起來一大桌,看起來也挺豪華。
或許公婆心中渴望的是溫潤的西洋菜老雞湯,或蓮藕燉排骨,但眼前這一桌,對梅幸來說,已經是廚藝的某種精進,也是人生的某種退讓。
她以為柔順不是羸弱,不知道一次的軟化,可能造成泥土鬆動,會如土石流節節敗退;她也不知道一次的妥協,會如賭局中押錯寶,難再抽手,或許要輸掉自己才得走人。
聰明的公婆不驚動白天上班不在家的健群,由改造午餐著手,吃了幾次加料生力麵後,央求來碟炒青菜或火腿蛋炒飯之類。隨著公婆的胃口越來越東方,梅幸留在廚房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兩個多月後公公開口:「讓在外辛苦工作的健群下班回來吃點好菜?」那明明是個問句,怎麼第二天就成了現在進行式?梅幸更沒想到第一道菜竟是法式大餐「紅酒燜牛舌」。
公公以前在僑居地作官,甚少過問家事,遠離庖廚、遠離兒女,家中一切都由婆婆帶著兩個傭人打理。他一輩子努力上班賺錢,下班應酬,所謂家庭生活只是周日陪妻兒吃頓飯、看場電影,好似在上另外一種班。退休初來美國,新奇過後就唉聲嘆氣:「六十五歲的雷根還能當選美國總統,為國家繼續奉獻,而同年齡的我卻只能跟媳婦去超市買菜。」
梅幸趕緊介紹公婆到家後面步行可到達的小商場逛逛。那裡有個咖啡座,婆婆選購衣服時,公公就在咖啡座喝杯三合一,寫詩抒懷、消遣時光。回到家來,公公帶著餐巾紙上的詩作,客氣地請讀中文系的梅幸過目。公公的詩裡一再讚揚媳婦的賢淑,字字句句讀起來雖然窩心,但未嘗不是種溫柔的捆綁。
公公開出菜單,並用健群當盾牌,說他以前最愛此味。自以為婚後甜蜜占有健群每一寸領土、每一分心思的梅幸,怎麼卻只知道健群愛吃番茄炒蛋?公公的話如同一巴掌,打得她滿面通紅,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於是,泡浸過紅酒呈現褐色、彎彎翹起、外表還包了一層灰白粗糙疙瘩、梅幸一輩子沒見過的怪物,就這樣出現在她眼前,讓她聯想牛隻反芻咀嚼時的口腔黏液,看著直噁心。
梅幸丟下原本要看的書,要寫的信,在廚房站了許久,把婆婆吩咐的配料,胡蘿蔔、番茄、洋蔥、芹菜都洗淨切好,像是餐廳裡的小廚,戰戰兢兢地等待大廚蒞臨指導。
開餐廳,從早到晚反覆滿足人類底層的生理需求,是梅幸認為最沒有成就的職業,愛追求形而上豐富的她,認為性靈應在雲裡流動綻放,禁不起人間煙火反覆熏炙,一定會昏昏然墜落地面,發出令人心碎的絕望聲吧。
大廚婆婆下樓來,梅幸眼前一亮,怎麼裝扮得如此亮麗?不是要下廚指導她料理?
只見她身著一套墨綠剪裁合宜的褲裝,花方巾在領口打著雙層蝴蝶結,那是出自一雙藝術家巧手的傑作。笨手笨腳的梅幸常羨慕健群,總能將普通的禮物,用蝶衣、彩紙與捲著圈兒的細絲帶,輕柔幻化成一個不可名狀的企盼,原來這是來自他母親的傳承。婆婆塗著豔紅唇膏的嘴張張合合,如以前在家中指揮傭人般,動口不動手地教導梅幸如何撕掉牛舌表面的幾層味蕾、筋絡,撕乾淨後,才可切塊,再將配料加大蒜粒一起放入燉鍋裡,慢火燜燒三小時,燉個肉香脂豔才收火。這三小時梅幸得隨時站在爐邊,將浮油泡沫一一撈起,並隨時測試牛舌之軟度。
說完,她和穿戴整齊的公公滿面春風地走了出去,走進屋外一大片的陽光裡,剩梅幸一人凸著肚子站在廚房,有種被整個世界拋離的感覺。不由得懷念起遠在千山萬水之外,模糊於草色煙光裡的娘家,那個她十八歲就想逃走的家。
她腦海逐漸空白,只有婆婆塗著紅色蔻丹的手指在她眼前揮來揮去。
窗外枝頭持續跳動著金色的魚,梅幸以為會聽到魚身拍打水面,蹦出生命活力的聲音,但她什麼都聽不到,屋內一片死寂。牆面華麗的光圈,讓身側冰箱黑得好似她未來的迷惘,深不見底,在陽光反映下,魔幻般成了一面鏡子,映照著一個弓著身,用大刀拍打蒜粒,並和手上白色怪物搏鬥的身影……
她側目斜視,認不出那年輕女子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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