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後左起)、方梓與聶華苓(前左起)、保羅安格爾
1985年 在愛荷華合影。(圖/方梓提供)
旅行 原來「人」也是一種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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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你和因美麗島事件甫出獄的作家楊青矗,應邀到美國愛荷華大學參加「國際寫作計畫」,從八月底到十二月初,我陪同你從日本到美國。
這是我第一次出國,是你的第三次。出國的事宜全都是你張羅,不管途中落腳日本東京、大阪、筑波,或美國的芝加哥、愛荷華或在美期間兩趟東、西部、加拿大多倫多的旅遊,以及回程到夏威夷、香港,不管是機票、住宿或交通工具,包括接待我們的朋友都是你安排。
這一趟近四個月的美國行及旅遊,讓我大開眼界,這不止是一趟走訪風景的旅程,而是拜見日本和美國的台灣同鄉會台僑、黑名單與旅居美、日的作家;我們先到大阪見研究台灣文學的塚本照和教授,他也是你的大學教授,在東京見了不少我不認識你卻很熟悉的「黑名單」,去筑波投宿張浪澤教授家,張教授陪我們到東京見王育德教授。
二十七歲前我不關心政治,完全不知道還未解嚴時見這些黑名單的「危險性」,我還陶醉在異國的旅遊及參觀博覽會的興奮,完全忽略那晚王育德教授在領著我們到他家的途中不時回頭張望,一副戒慎恐懼的樣子。
這一趟行程也讓我體悟,原來「人」也是一種風景。 ╱方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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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1985年秋天的愛荷華之行,我和妳一樣大開眼界。旅行,尤其在戒嚴年代的出國旅行,不像今天那麼容易啊。我當時在報社服務,光是出國簽證就要內政部和新聞局兩個單位核可同意,才能辦護照,程序繁瑣,再加上美簽,總要兩三個月才辦得成。尤其當時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主持人聶華苓女士被視為左派,這一年和我同行的又是美麗島事件中剛出獄的青矗兄。在重重管束下能夠出國旅行,真有被禁錮的鳥出籠的爽快啊。
這趟旅行,是摻雜著文學、政治與人生三重經驗的旅行,大概也是我們此生不會再有的旅行了。彷彿三稜鏡一般,我們整個秋天都在幻化的秋光中漫步。我們八月從台北、東京到愛荷華,十月從愛荷華到美國東岸各大城市旅行,十二月初從愛荷華到西岸各大城,再飛夏威夷,然後返台的整個過程中,除了探訪異國風景、走踏城市之外,我們也看到了各種不同的臉顏、身影,並通過對話與交流,接觸了不同的神情和生命背後的故事。
妳提到的王育德先生和當時遭流放於日本、美國各地的「黑名單」人物,是我們一路接觸最多的同鄉,他們讓我們體會到「有厝無路」的悲愴和追求民主自由的必要;妳提到的作家,包括與我們同訪愛荷華來自三十多個國家的作家,他們與我們分享不同的書寫經驗和生命旅程,我們每周聽他們朗讀,與他們交談,這對我們的書寫啟發何其之大?我還難忘的,是我們和張賢亮、馮驥才、王潤華、淡瑩每逢周末在聶家與聶華苓、安格爾開懷交談的種種畫面。
這一趟旅行,讓我們在三個月中一下子接觸了最多的人。無論是投身政治、流浪異國的「黑名單」,還是膚色不同、語言相異的各國作家,他們的言談舉止、行色身影,都讓我們讀到最繁富、最細密,也最紋理複雜的風景。 ╱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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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是最多華人作家參與,又因為有呂嘉行和譚嘉的幫忙翻譯,旅遊所見都是台灣人,我們彷彿窩在華人區,也因這樣,我們的英文能力毫無進展。
雖然,我來美之前已出版了一百位名人訪問的書,也有了「方梓」的筆名,但面對全都是文學作家的你們,我大半安靜的聽你們暢談文學。一段時日相處後,聶阿姨(關於對聶華苓的稱呼,我習慣稱聶阿姨,你叫她聶大姊)的風趣和豐富讓我嚮往,也使我決定改變自己。
誠如你說的,這些繁富、紋理複雜的「人」風景影響了我,還有旅行觀光開拓了我的視野,從此我迷上旅遊,不管是國內國外。
此趟,我們除了美國南部外,美東、西、北、中的重要城市,我們幾乎都去了,我們沒有跟旅行團,你喜歡參考飯店內的觀光指南冊子,參加當天的city tour,或借住旅居美國的台灣作家家裡。
你喜歡攝影,旅遊最大的樂趣是拍照,所以觀光式的旅遊比較適合你,我則相反,我不愛照相,而渡假式的旅遊才是我想要;你認為照片可以儲存走過的痕跡,我則喜歡記憶的淘洗,即使城市、景象最後在我記憶中只是一棟建築、一張椅子或一棵樹。
一向喜歡蒐集文史資料的你,逢景物便拍照,我則讓旅遊和我的記憶一起荒蕪。 ╱方梓
向陽(右)、方梓1978年12月攝於溪頭實驗林。
(圖/方梓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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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旅遊和記憶一起荒蕪,這未嘗不是旅行的一種方式,也許是我善忘吧,每次旅行,我都喜歡拍照,在快門凝定的霎那間,感動也隨同凝定於一。拍照,不僅是按下快門而已,在眼神集中、雙手靜定的一刻,我的心也和萬有、自然融於一體。拍照,也讓旅人的腳步緩慢下來,獲得片刻的休憩;專注地對著山或海或花或樹,按下快門的那一霎,物我就合一了。
我還記得我們到阿拉斯加,在郵輪上看冰原、冰山,寒風冷冽,但面對著壯觀的奇景,我的心卻是熱呼呼的,手按快門,我也按下了和冰山相見的記憶;登玉山時,清晨五點半的日出,一路揮灑在脊骨一般的中央山脈上,南向北向,快門都讓時間、空間與我們的生命記憶一起保存了下來;我們也一起走過杳無人跡(連日本遊客也不走)的伊豆文學步道,在川端康成、島崎藤村、橫光利一、井上靖的文學碑之前,流連許久。
於我來說,拍照一如寫詩,儘管短暫寂滅,留存的是長久的憶念和感情。拍照,是另一種記憶的方式。 ╱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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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遊中摻了「臨時起意」的行程,這樣的冒險精神也常是我們旅遊中常有的爭執;兩個女兒才三、四歲時,我們開車回花蓮,隔天一早走南迴到柏維台南的家,在往台東的路上你方向盤一轉拐進南橫,一路驚險萬分,迷霧重重,路況極差,無車無店,幸好母親塞了幾個肉粽和養樂多,成了我們珍貴的午餐。抵達向陽山的向陽招牌前,你興奮的拍照、錄影,再下山往台南甲仙方向,終於安全、飢腸轆轆到達台南市時已晚上八、九點;伊豆文學步道也是興致之舉,我們還攀爬土石流堆上的大岩石,才走回步道上。
我生性膽小,還是喜歡不冒險安全的度假式旅遊,就像在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提斯拉瓦,我們去遊多瑙河、逛古堡和市街;佛光山在日本富士山下的本栖寺,我去了三次,三、四天都是騎自行車沿湖走四、五十分鐘到小鎮上喝咖啡或吃南瓜麵,再騎四、五十分鐘從湖的另一邊回來。
後來,你讀碩士、博土及工作因素愈來愈不愛旅遊,我卻因工作關係,經常出國或在台灣各地出差、旅遊。漸漸的,不管是我或我們一起出國,所有的瑣事全落到我身上,即使在國內也都是我張羅。
不止是旅遊,我的工作不經意的「重蹈」你的路徑,幸好我起步晚,文學之途,我們有不同的方向。 ╱方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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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妳「重蹈」的不是「覆轍」,方向儘管不同,終究還是安全。我的行旅的確常常中途「臨時起意」,走人跡較少的道路。一方面是我喜好嘗試新的路程,另方面可能也是我不夠安定,總想開創或發現新的可能。南橫的經驗,是受到「向陽山」的誘引;伊豆文學步道的經驗,是因為異國作家書寫及其心靈的誘引──我的人生行旅何嘗不如此,想當詩人,後來成了編輯,接著踏上新聞編輯和評論的路,千迴百轉,又跑到學院中。幸好,這些岔路都還互有小徑貫穿,可以通聯。
這或許是我們較大的不同。妳喜歡閒情逸致的旅行,從容行踏,優雅舒適。其實我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心境,有次李昂帶隊到西藏,曬佛日滿山滿谷遊客,擠成一團,我和郭強生就站一旁,等眾人爭得喘不過氣了,再從容上山,一口氣也不喘;眾人走人多的路,我和強生走廟寺裡徑,悠閒看雲。
旅行,在我來看,不止行踏,也有觀看和心領、神會;偶爾岔出大道,便見柳暗花明,雖然辛苦,事後回想,又不枉此行。我有一首詩〈行旅〉,前一段寫「尋找」,說「我尋找你,在匆迫的行旅之中」;後一段寫「遇見」,說「在闃暗的甬道之中,我遇見你」,說的就是這樣的過程。終於,妳也走上了文學之路,妳懂我的意思。 ╱向陽
【2014/03/10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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