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的國》到《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
今年28歲的韓寒,去年8月至12月陸續在台灣出版了四本書:小說《他的國》(印刻);雜文《青春》、《出發》(新經典);小說《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大塊)。一個大陸作家五個月裡密集在台灣出版四本書確非尋常﹙台灣作家也少有此密度﹚,而且每本發行量少者近萬冊,多者一萬餘冊,顯見「韓寒現象」已從大陸延燒至台灣,有了基本讀者群。
如果純以發行量而論,近萬冊或一萬多冊當然不能和他在大陸動輒數十萬或百萬冊相比,但對應兩岸人口數的懸殊和台灣許多文學書籍僅發行一兩千冊的狀況,韓寒四書在台灣的成績仍屬突出,後續效應值得密切觀察。
韓寒(1982—)因為耽溺寫作,高一升高二曾兩度留級,2000年4月辦理退學。同年即以第一部長篇《三重門》成名;這本抨擊教育制度的成長小說已銷200餘萬冊(2002年曾在台出版)。出道迄今十一年,韓寒出版了十七本書(7本小說10本雜文),近幾年更因博客點閱率高及屢獲賽車冠軍等事蹟,成為大陸知名度最高的意見領袖與青年偶像。去年被美國《時代》雜誌選為「影響世界的一百人」及創辦文學雜誌《獨唱團》後(因刊號受限僅發行一期),一言一行更受矚目,其「意見領袖」的形象顯然已超越小說家的高度。
比起前行代作品的沉重,韓寒小說的主旋律較為輕緩而活潑。
在韓寒之前,大陸也曾有三個紅火一時的作家,但作品延燒至台灣後境遇有別。其一是以《動物兇猛》等作馳名的王朔(1958—)在1988年後掀起的「王朔現象」,由於其小說有濃厚的京油味與痞子味,不為台灣讀者所喜,市場反應平淡。其二是蘇曉康(1949—)的電視解說詞《河殤》,1988年6月於中央電視台首播並出書,在大陸掀起狂熱的《河殤》現象。同年10月《河殤》在台出版,半年多銷售六十多版,創下大陸書籍在台銷量最高紀錄。但次年八九民運期間,《河殤》被中共「政治定位」為思想禍首,導致蘇曉康於六四後遭到通緝,亡命海外至今。其三是二月河(1945—)的「落霞三部曲」系列(《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全套長達520萬字,每一部出版時,據說中共高層都爭相傳閱。九0年代初期開始引進台灣後,讀者群也大多是政界與企業界高層;兩岸政經領導人顯然都想從帝王權鬥中學習謀略之道。
前述三個作家和韓寒的許多前輩作家一樣,都經歷過反右、文革等等政治歷練,作品的氛圍緊繃、沉重,人物迭遭劇變,故事幾乎都以悲慘的結尾收場。
但韓寒的時代與他們已迥然不同。對於早前的政治苦難,他採取擦邊球的敘述角度;比起前行代作品的沉重,他的小說主旋律顯得較為輕緩而活潑。
雖以網路博客聞名,但這兩部長篇的題材都貼近生活現實。
韓寒1982年出生時,中共已確立了「改革開放」政策,並在他成長受教育的年代開始施行「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全國上下努力搞活經濟,發展工業。人民生活改善了,政治氣氛也由緊轉鬆,但環境污染嚴重,生態頻遭破壞。《他的國》與《1988—我要和這個世界談談》,都環繞著上述的生活背景與延伸而出的社會議題,以閑散的筆調書寫小人物的閑散夢想,在旁敲側擊或冷嘲熱諷的敘述與對白中進行現實批判。
韓寒雖以網路博客聞名,但他這兩部長篇的題材都貼近生活現實,沒有網路世界那些空幻漂渺的神鬼傳奇。他擅用幽默的語法嘲諷自我與嘲諷世界,也在字裡行間「棉裡藏針」,隱藏敏感的政治意涵,讓識者會心一笑或心裡一緊。他的嘲諷充滿八0後憤青的不屑,但他的隱藏突顯了在特定政治體制裡的世故。這樣的智慧與功力,在八0後的兩岸作家裡也是少有的。這可能與他五歲就開始背《左傳》等古典文學有關。
《他的國》是一齣工業污染荒謬劇,背景在韓寒家鄉亭林鎮。
韓寒的家鄉在上海市金山區亭林鎮,人口不足十萬,卻是「工業強鎮」。他自稱《他的國》書名來自紀念切.格瓦拉的一篇文章——〈他的國,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但全書的地理背景是真實存在的;就在他的家鄉亭林鎮,內容是該鎮因工業污染引發的一連串荒謬劇。全書以全知觀點進行,連韓寒的出版人路金波,郭靜明的出版人黎波,韓寒自己的雜文集《毒》,都在這個「文藝搭台,經濟唱戲」的污染故事裡扮演反諷的要角。
《他的國》男主角是自許為「孤膽英雄」的左小龍,在亭林鎮一個荒廢的雕塑園任管理員。那片廣大的園林原擬成立「亞洲最大的雕塑園」,卻因資金沒到位而停擺。左小龍閑閑沒事,喜歡和切.格瓦拉一樣騎著摩托車四處遊蕩。除了舉發噪音、環保問題,他也發現工廠廢水污染導致龍泉河的小龍蝦「長到了普通小龍蝦的三倍大」。後來波波印刷廠用特種紙張印韓寒的《毒》,接觸到印刷廠廢水的動物也都體積變大:青蛙如牛蛙,麻雀如老鷹,土雞像火雞…,引來了無數好奇的觀光食客與新聞媒體。
然而,「所有食用過變異大動物的人,在三個月後,全都失明了。」
而那個殘存著孔子、孫中山、美國自由女神雕像的園林,「終於也要變成工廠了。」那些深具意涵的雕像全遭機器砸碎之後,左小龍決定「環遊亭林鎮一圈,然後道別。」——道別之後何處去,韓寒留給讀者思索。
《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一段漫長的救贖之路
《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談了很多比環保更複雜的問題。地理背景換成亭新鄉,敘述觀點改為第一人稱的「我」,交通工具是一輛1988出廠的破汽車。1988年,《河殤》現象正狂熱,台灣歌星娃娃唱的〈塵緣〉(電視劇《胡雪巖》主題曲)很流行,還在讀小學的「我」則崇拜著「高大魁梧」、「血氣方剛」、「總是能挺身而出」的鄰居丁丁哥哥;他「在學校裡是學生會的主席」。次年春天,丁丁哥哥臨行之前唱了〈塵緣〉給「我」聽;說「這是去年的歌,今年唱著還挺有感覺。」
—「…漫漫長路,起伏不能由我…。」—
——我說,丁丁哥哥,你要去南方還是要去北方啊?
丁丁哥哥說,我要去北方。…
我說,丁丁哥哥,你去做什麼啊?
丁丁哥哥說,我去和他們談談。
我說,你去和誰談談啊?
丁丁哥哥唇邊露出微笑,急切的說,這個世界。
………
…如果丁丁哥哥還活著,……。」——
韓寒沒提到「天安門」或「六四」,但有聯想力的讀者都知道,那一串對
白裡的空白隱藏著什麼訊息。
這些童年往事,都是「我」開著「1988」那輛破車,沿著318國道去終點一座監
獄接朋友出獄的途中,慢慢回想起來的。
318國道全長5476公里,是中國最長的國道,起點於亭林鎮,經過浙江、安徽、湖北、四川、西藏,終點在海拔1800公尺、橫跨中國與尼泊爾界河的友誼橋。——不知那裡是否真有一座監獄?或者,「監獄」在318國道的終點也只是個「隱喻」?
要去友誼橋接朋友出獄的「我」,童年的夢想是做個「不死鳥」。「我」已三十歲,採訪過不少揭露社會黑暗面的新聞,因無法繼續忍受「有費新聞」的污染,忿而辭去記者工作,但「不死鳥」的夢想仍未死滅。國道出發的第一天,住宿時有個芬蘭浴技師來敲「我」的門。她坦承意外懷孕已三個月,兼做性服務是想多賺點錢把孩子生下來,並想去找她猜想是孩子爹的孫老闆;聽說他住在318國道末端的城市。這個叫娜娜的小姐,從此一路相隨,在車上不是嘔吐就是頭暈昏睡,偶而清醒時會聊起童年的記憶與生活經驗;「我」從她的話裡發現,以前深愛的演員孟孟,竟然曾和娜娜是「同業」…。
千里迢迢抵達終點,「我」接到的不是朋友;是他的骨灰包。回程途中,娜娜還沒找到孫老闆,「我」看她身體有異,送她到婦科醫院檢查。沒想到她獲知結果後即私自逃出醫院,從此不知所蹤(可能得愛滋病)。
兩年後,「我」接到娜娜的姊妹來電:
「她交代過,有一個東西要送給你。」
「我」趕回友誼橋,「帶著一個屬於全世界的孩子上路了。」——那是娜娜的女兒;一個「不死鳥」的救贖的完成,以及開始。
西裝噴上墨水花,韓寒小說的一些問題
韓寒的肩上沒有反右與文革的政治苦難,作品不像他的前行代作家那麼沉重與沉痛。他的小說特色是語氣閑散,可讀性高,故事人物與訴求議題能相呼應。但閑散不能等同於鬆散。他的敘述語句有時過於鬆散,成為結構敗筆。
另外,這兩部長篇的男主角不止追求個人夢想,也有救人淑世的英雄性格。但英雄不是憑空而降,形成背景必須清晰且合理。《他的國》裡的左小龍,從未提到其父母和家人,P.72卻突然出現「他想到,自己的親哥哥麥大麥對自己說過…,他恨不能對他消失不見的哥哥說一句…。」孤伶伶的兩句,對「左小龍」的親哥哥為何叫「麥大麥」,為何消失不見,竟無絲豪的延伸敘述;好像這親哥哥是路邊的石頭,看一眼就冷漠閃過。
韓寒的機智頗像當年的王朔。甚至他的小說語句,也有些王朔式的流氣;如「溫飽思淫慾,淫完搞文藝。」(《他的國》P.81)類似的語句越多,小說整體的美感就越少。——彷彿一套西裝噴上了墨水花;韓寒難道喜歡穿這樣的西裝出門嗎?
對一個小說家來說,二十八歲還很年輕。未來的韓寒是否能在喧嘩中沉潛自我,寫出更深厚飽滿的小說,這是兩岸文壇與出版界的期待,也是他創作生涯的一大挑戰。——畢竟,作品的量多,未必代表作品的質好;小說的幽微舖陳,也與博客的直面論述不同。社會群眾崇拜的也許是「意見領袖」韓寒,文學讀者則將以更清澈的眼光檢驗韓寒的小說。
——原載2011年6月號《文訊》雜誌「書評」專欄/本文為增訂版358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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