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片,是我成年後最愛的飲品,當那琥珀色帶點青綠的茶湯,緩緩入喉之際,花香與茶香就在鼻喉間散開,令人心開神明。我愛茉莉香片的氣味,除了迷戀那久久不散的餘韻,更是對我的童年,那一段花田歲月的憑弔。
茉莉花期從每年六月初,到雙十節為止,大約介於芒種過後,寒露之前,這期間,茉莉花與北回歸線的太陽一起綻放生命的光與熱;並與茶葉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在它們熱情蜷繾之後,就可孕育出愛情的結晶——茉莉香片。
因為茉莉香片的市場正熱,民國五六十年代,家裡種植了茉莉花,那在河岸邊約三分地的祖傳圳尾瘦田,原本養不活一家八口,改種了茉莉花之後,據媽媽說是「收入大增」。除了可以購買全年的白米之外,還足夠我們繳學雜費,購買日用品,家境因之漸漸改善。從此我的童年,在芒種過後寒露之前,乃與茉莉花結下了不解之緣。
摘茉莉花是一種相當耗時的工作,加上茉莉花屬於蔓性半直立灌木,每年定期修剪至一公尺高左右,為著這高度,小孩就成為最佳代工。在花期中,每天放學都得要下田幫忙,那就更別提假日了,尤其是整個暑假,我們像打卡上班似的每天到花田摘花,但是暑假時小朋友的玩意兒可多著:河裡摸魚抓蝦、河邊搭屋野餐、藤蔓樹叢的探險、灌溉小圳的溯源、防空洞裡的抓鬼、還有抓蟬灌蟋蟀……我們盡情參與了每一項遊戲,卻總在遊戲還在進行中,就被拎回去摘花,無論如何總是逃不了那份責任。若說馴良的我也曾叛逆的話,就是那一次為了逃避工作而躲在暗處,被找到後,最疼我的爸掄起棍子作勢要打我,我不知最後爸爸揮棍了沒,因為我已早一步抓了花簍箭步飛出。只是那些未竟的遊戲轉化成揮之不去的落寞與空虛,加上小小的怨懟。
茉莉花冒出小蕾苞後,隨著逐日長大其顏色也從芥末黃漸漸轉白,當它在下午呈現雪白色時當晚七八點就會綻開花瓣,香氣從花心溢出越晚越濃烈,我們得在傍晚趁它花開之前摘下,送到茶商處,他們利用茶葉吸取茉莉花香氛薰製香片。假若失了這時,未在花開之前摘下,它的香氣,將會在一夜之間散盡。第二天,爸媽只能望花興嘆,徒呼無奈。兩天後整朵凋落的花魂奔赴泥土懷抱還兀自多情與枝頭相約下一季的輪迴。花芎留不住花兒的青春,也只能在枝梢獨自憔悴。
若是適逢茉莉花盛產,那體型碩大飽滿早熟的蕾苞十點時就已經接近白色,得意地在枝頭領導風騷。一到下午滿園白花花的蕾苞,就像開滿桐花的山頭一般,讓人誤以為是老天搞錯時序,突然在盛暑下了一場小雪在綠毯上,只是這場小雪搞得全家上下大汗淋漓。平時摘花頃全家人力,也需一兩個鐘頭,盛產時則五六個鐘頭都嫌不夠,怕有限的人力摘不了滿園成熟的白花,媽媽一早就下令:「今天十點就要下田囉!」喔,這句話像是一道聖旨,誰要是敢違逆,那就有一場「轟天雷」加持了。而且到天黑若沒摘完的話,就等於把鈔票粉碎付之塵土。對於從小在貧困中成長的我們來說,豈敢違拗?於是,漫長的摘花工程,除了避開毒辣的正午太陽做短暫的午休之外,園子裡摘花的童工們,直到月牙高掛天際了,才在暮色中結束工作,一腳高一腳低的踩著田埂路回家。
花商以重量計算花價,早上摘回的茉莉花會散失水分以至蔫萎疲軟,我們得讓花兒躺在網袋中透氣,墊以濕布放置在陰涼處,再小心的噴灑一些水霧於其上,防止水分蒸發以維持其嬌嫩。若非盛產時須提早摘花,我們豈肯早早讓花兒離枝失重?雖是童穉也懂得錙銖必較,那可是我們衣食學費的來源啊!
摘花工作不論烈日當頭,酷暑逼人;或暴雨狂傾,花田積水;還是颱風肆虐,折枝斷木,我們都得下田。腰痠背痛,加上天氣的磨難,使摘花變成痛苦的差事。於是便期待放假。但就連颳颱風下暴雨都得下田,如何放假?除非……
當連日豪大雨,導致山洪爆發時,平日水深只及腳踝的荒溪,河面陡地升高十公尺,沿岸所有的花田及莊稼作物,無一倖免整體沒頂,那夾帶無數漂流木及莊稼的滾滾黃河,像隻張牙舞爪在江裡翻騰的怪獸,待洪水退去,有些田埂沖毀了一角,有些田地塌了一大塊,更多作物被整片刨走或是被河泥及沖積物所覆蓋。
望著洪水,父母糾結的眉心,伴隨陣陣的輕嘆,與孩童們在家嬉戲的雀躍、興奮,形成強烈的對比。爸媽喟嘆的是損失了幾千幾百元的收入,事關生計;孩童們則狂喜多出來的悠閒與自由,無關禍福。當洪水退去,滿目瘡痍中父母整田我們摘花,炙陽像是要彌補連日的缺席似的,放肆烘烤大地,那飽含水分的土壤,就像煮開水的鍋子,不斷的冒著蒸汽,我們不但要接受蒸烤,還得要忍受那一步一陷的遍野泥濘。
直到雙十節前後,媽媽看著幾乎已經沒有蕾苞在枝頭的花田只好宣布:「花期結束。」那也意味放學後我們自由囉!是的,寒露十月已深秋,茉莉花該退場了。
歲月無聲催化著萬物。待我們兄妹長大,一一離家,逃離了童年也逃離了摘花瑣事,彼時花田已老,只剩粗礪的老幹殘枝在唏噓,缺了人手的花田,廢耕終是無奈的選擇。荒草不知茉莉當年的青春盛世,還笑殘存的老枝太過蕭條。
歲月無情啊,童年歷歷如繪,數十寒暑卻已悄然滑過。
2009.1.8 刊載於聯合報副刊